“这家店早茶很地道,你看看想吃什么?”
“哦哟,董先生,这都几点了,都该吃下午茶了,怎么还吃早茶?”服务员好心地提醒他们二位下午茶茶位费比早茶茶位费高出一倍。
“那就下午茶。”
“我不太了解粤菜,还是您来点吧。”
董四里接过菜单,看了一眼,问道:“吃奶黄包吗?”
白千然正准备回答,就听到董四里已经对服务员说道:“奶黄包一笼。”
“吃潮州粉粿吗?再来一份潮州粉粿。”
不断地自问自答下,董四里成功把菜单上的全部点心点了一遍,如果不是因为他最后抬起头,问白千然还想吃什么,白千然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点这么多,吃不下的。”
“茶水就上铁观音。”董四里点完了菜。
董四里接下来如佛像一般一动不动望着窗外。午后的街道空空荡荡,偶尔出现的行人也都步履匆匆,远处的金融中心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离得老远都能感受到它玻璃外墙的灼热,白千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金融中心的光芒,便问道:“董老师以前在香港是做金融吗?”
董老师显然不想说话。
“我就在这块儿工作,我刚来这的时候,金融中心还没建好呢。那时候日报大厦是这块儿的地标。”
“图书大厦离日报大厦近,中午总能看到日报的人去我们那儿看书。”
白千然深知再没话找话就是自讨没趣,便也沉默地看着窗外。
打破尴尬的是精美的粤菜:首先上来的是流沙奶黄包,包子皮中加了红糖,乍一看以为是芋头,仔细瞧便能发现面皮上精美而整齐的褶皱,董先生低头为她夹了一个包子,说道:“他家的流沙奶黄包,比香港米其林餐厅做得还精细。”
白千然虽然不知米其林的奶黄包什么味道,但不得不承认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轻轻一咬,滚烫的奶黄便流入口中,甜而不腻的馅料化开,丝丝沙感刺激着舌头,那一刻,白千然真的以为自己站在海边,任凭沙子随着海水缓缓流走,摩擦着脚掌。
“这也太好吃了吧。”
一笼有三个包子,董四里吃过一个之后,把最后一个夹给白千然。
“董老师还是您吃吧,您吃的太少了。”
“我有胃病,不能多吃。”
接下来的马拉糕蓬松而软腻,潮州粉粿咸中带甜,虾饺晶莹剔透,凤爪柴而不干,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白千然是北方人,一直嫌南方菜系寡淡,平时和朋友出去不是吃火锅就是烤鱼,好似从未尝试过粤菜,今天尝过才知粤菜如此美味,满足地说道:“如果我是董老师,我肯定不舍得离开香港,粤菜也太好吃了。”
“我在香港的时候从未吃过这些。”,董四里的口气冷下来了。
“我是说错什么了吗?对不起。”
“还有很多点心没上,你留着点肚子,万一等会有更好吃的。”董四里微笑着说,仿佛刚刚的冷场只是错觉。
他本就满脸疲态,此时一笑,眼睛下的青色聚成一条线,更加明显,苍白的面庞更显凄凉,只有那瞳孔乌黑发亮。白千然心中,才子的眼睛一定写满了故事,但此时发觉董四里的眼睛中没有故事。他用微笑来表达着真诚,却不知那双空空的眼睛出卖了内心的厌倦。“苏武牧羊”,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苏武茕茕孑立的背影,只不过此时苏武不是在漠北的荒原,而是在繁华的长安。
白千然等着剩下的点心,无处安放的眼睛只能盯着对面的董四里,而董四里本就吃得很少,刚刚一直在喝茶,此时被白千然瞧着不自在,头又扭到了窗外。
艇仔粥被端了上来,米已经被打成稠稠的糊状,青色的葱花点缀其中,凑成一清二白,可能是为了满足食客们的北方胃,粥中竟泡了几小块油条,搭配着粉色的虾仁,棕色的肉粒,秀色可餐。董四里盛了满满一碗,颇无奈地说:“我现在的胃只能吃这个。”
“董老师一定要注意身体。”
“你今年多大了?”
“29岁。”
“我只比你大一岁,叫我董先生就行了。”
“其实我是您的学妹,我高中也在耀文读书,高二13班,就差一届。”
“那你肯定知道我,你们高三的时候我去做过经验分享。”
“我高中第一天就认识了您,您国旗下讲话中国梦。后来我是13 班的物理课代表,你们班主任是我们班物理老师,我经常去你们班找她,孔老师经常在我们班说您物理好。”
董四里顿了一下,看了看白千然,极力思考都无法掩盖的茫然告诉白千然他对自己毫无印象,白千然微微失望,毕竟自己经常帮物理老师给他传话。
董四里自嘲道:“耀文所有学弟学妹见到我第一句都是说中国梦。”
白千然看着现在的他,回忆起董小姐这个称号和姜立心当年对他的介绍,便顺着他说:“你的其他事迹也很出名,比如高考成绩。”
“我以为你会说我摘校长办公室门前的月季。”董四里开起了玩笑。
高中的回忆总能让董四里心情大好,那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刻,至少那时大学是美好的,上了大学,才知成年人的世界,从没有容易二字。港大在中环之上,半山之下,外人称赞的夜景董四里每天都在经历。万千灯光仿佛坠落人间的星空,不再寒光凛冽,多了些许温情。董四里走在上山的斜坡路上,看着那触手可及的夜景,常常觉得整个港岛都在脚下,每当这样想,点点灯光总是突然幻化成鬼火,狰狞地摇晃着,企图把他推到山底。原来灯火辉煌,不眠不休的香港从未有他的容身之处。香港的学运为香港校园蒙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漩涡中心反倒是最平静的地方,双方没有冲突,或者说没什么交集。董四里永远在第一周上课时慧眼识同类,找到内地生聚集的座位;不过,更多的时候,班上只有他一人,一个人听着教授用港式英语讲无厘头的笑话,听着四周刺耳而放肆的笑声,听着自己笔尖沙沙的声音,才明白世间再拥挤喧闹,也不过一人独自聆听。消沉的四年转瞬即逝,董四里的大学没有故事,没有回忆。更糟糕的是,董四里发现来到香港的自己无法专注在一件事情上,当然除了写字。于是,他在失眠的夜晚疯狂的写字,只求内心的一丝安宁,没想到写着写着,便成为了职业。后来他回到了P市,说得好听是衣锦还乡,说得难听便是小人得志,第一天就买了一个68万的沙发,花光自己第一部小说的所有稿费,连房租都没给自己剩下。再后来,一切都好似顺其自然,走马观花地交女朋友,一刻不停地写东西,买越来越大的房子,开越来越豪华的车。扪心自问,董四里不快乐,但从小到大好似也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快乐。初中的时候怀念小学,高中的时候怀念初中,大学的时候怀念高中,大学毕业之后,还是在怀念高中,因为董四里根本记不起大学做过什么。确切的说,大学不是一段回忆或经历,而是感觉:贫穷、绝望、孤独、麻木、破灭…….太多不好的感觉充斥在大学,充斥在香港,董四里不敢回忆。
“您还摘过月季呢?”白千然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哦,当时我女朋友通用课要求交作品,需要新鲜花瓣,我陪她去摘花坛里的月季,后来我嫌她摘得慢,我上手帮忙,然后我那几个损友录了像,放到咱们学校贴吧上了。”
“姜立心?”
“你还认得姜立心啊?”
“我当年是校刊部的。”
“你是校刊部的?我怎么不认识你?”
白千然无语:可能你太瞎了吧,但还是客气道:“我存在感不高不高……”
“姜立心好像下周末结婚,有没有给你发请柬?”
“姜立心学姐高中毕业后就和我们没有什么联系了。”白千然回答。说来也是董四里的缘故,部长虽常年开董四里和姜立心的玩笑,其实校刊部的人都看得出部长喜欢姜立心,没想到部长正腼腆之际,董四里直接截胡,而后来二人分手后,董四里和没事人一样,日常找部长玩,姜立心怕尴尬,又因为高三事情实在太多,再也没联系过校刊部的人,白千然虽和她关系不错,但这么多年过去,又怎会有她的消息?
“我很三八的,咱们学校好多人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董四里解释道。
白千然还是第一次听男人自己骂自己三八,不知该怎么接,只听董四里接着讲:“下周陪我一起去姜立心的婚礼吧。”
“姜立心邀请你?”
董四里没有回答,只是后仰到座位上,漫不经心地吹着杯子里的茶叶。
后来两个人聊了许多高中的事情,董四里话不多,只不过偶尔回应一两句,多数时候都是淡淡地微笑着,真诚而温暖。白千然从未想过原来平时那个笔道老辣的董四里竟然是如此随和之人。
董四里送她回家分别时,问道:“你是叫白千然吗?”
“是的,我叫白千然。”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董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