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在的社会中,做个孩子很难。无论男女,大多数人都从未有过什么童年,同样值得确信的是,几乎人人都没有青年时期。父母、教师、校长、甚至隔壁的邻居串通起来破环人的童年,就像地位、权力,金钱和出人头地的愿望摧毁人的青春一样。在红生活的这个城市,在这个放纵、浪荡和发展过猛的时代,人人都学会了轻巧的腔调,讲些不着边际的话,随意浪荡,目空一切的在生活里游荡。
红倒是拥有一个短暂的幸福童年,从落地到六七岁的懵懂年龄,她都保持着孩子的心里,过着孩子的生活。红和母亲的关系异常亲切,超出了一般孩童与父母的亲密度,更像一对相处良久的姐妹。红的母亲是一位非常和蔼而且满腹诗书的小学教师。在红的印象里,他们一家三口从她有记忆以来一直住在长安北路的一件老房子里,过着与外人甚少接触的生活。红的母亲最喜欢做的两件事就是看书和插画,她的脚边放着各种类型的花瓶,有陶瓷式的仿古瓶,有藤条编的田园瓶,有铁铸的工艺瓶,瓶子里面插着各种各样的干花。房子七零八落的堆放着不同颜色的书籍和不同材料的瓶瓶罐罐,但红的母亲觉得这样就很称心,非常称心。
红的母亲也非常喜欢小动物,家里有一只和红岁数差不多大的花色狸猫。在母亲看书的时候,那只狸猫常常蜷缩在母亲的双腿之间;母亲插画的时候,又常常慵懒的四平八稳的躺在地板上,头枕着,爪抓着,撕咬着地板上的干花。在夏季,红的母亲总是躺在竹编的躺椅上,读各种各样的书。在红被猫抓伤或绊倒哭泣的时候才欠身走向厨房,从橱柜拿出糖果或者甜食还有碎肉,满眼幸福的看着红与狸猫咀嚼食物。天黑以后,母亲打开旁边桌子的台灯,继续看书,暖色的光线下,母亲的脸红润细腻,线条柔和。
红的母亲给红讲过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学校发生的趣事或者过去发生的琐事,又或者把读过的小说章节一一讲给红听。于是红从小就知道《浮生六记》里极具情趣的芸娘,《孔雀东南飞》里以死殉情的刘兰芝和焦仲卿,《永远的尹雪艳》里那个永远不老,永远精致的尹雪艳,《蛇神》里为爱痴迷的邵楠孙。母亲学识丰富,红无邪天真,抛过血缘里的亲情,似乎没有年龄上的差别,两个人心领意会,无论是探讨书里的人物还是玩游戏,红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母亲大大丰富了女儿的想象力,甚至女儿在一字不识的年龄里就学会了扮演书里的角色。
有一天,红外出游玩回家,看见母亲躺在竹椅上,身体纹丝不动,书掉在地板上也没有捡,只有眼睛轻轻滑动。花色的狸猫坐在地板上歪着头看着母亲。
“妈妈”红喊道。
“怎么了?”
“您生病了吗?”
“没有,我只是困了。”
第二天,红一整天都没找到母亲。后来父亲接待了许多客人,包括母亲的学生,他对红说:
“妈妈到很远的地方旅行去了。”
当时六七岁的红丝毫没有起疑。几天之后在家呆着觉得腻烦,整天追着父亲问: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就要回来了。”父亲总是泪眼模糊的回答。
很快红发觉父亲不愿意听到这个问题,于是妈妈去世的想法便逐渐在她头脑里明确起来。她不知道该不该问父亲,最后还是怯生生的问道:
“妈妈真的死了吗?”
“谁告诉你的?”
“谁也没有,是我自己明白的。”
“妈妈太累了,妈妈只是去了一个我们去不了的世界。”
“在哪里?”
“在天上。”
“爸爸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可以。”
第二天,红的父亲果然带着红来到墓前。红很乖巧的在妈妈的墓前放了一些菊花,亲吻了墓碑上妈妈的照片。那天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临上床睡觉的时候,她突然全身战栗,非常害怕。从那天起,红很快便消瘦了。
丧母之后,红就对父亲异常依赖。可是父亲不善于或者说不可能照顾女儿,于是红的姑姑就承担起照管孩子的责任来了。而红的生活费总是在每月一号雷打不动的邮寄到姑姑手上。
红的姑姑是一个脾气急躁,总爱嘟囔,脸色蜡黄,又瘦又干,一脸凶相的妇人。红的表姐妹们很好的遗传了她们母亲的特点性情急躁,装模做样又爱耍小聪明。在这种家庭环境里,特别是和这些防范他人又爱耍小聪明,爱出风头的表姐妹相处,红总显的格格不入。她明显感到自己和周围人的看法不同,大家觉得应该咒骂的事情,她认为值得称赞,反之亦然。表姐妹中唯一与红谈的来的事年龄相差一岁的珊。珊性情没有那么急躁,对人也没有那么防范,是个直言直语的爽朗人。其他的表姐妹在动物学中,和蛇最为相似。
红一开始对表姐妹们怀有好感,起初相信她们是忠厚和讲情义的。但她很快发现她们的友好都是表面文章。姑姑的几个女儿实际上并不喜欢红,一提到红,她们总会说:“红的确很聪明,也很漂亮,这是否认不了的,不过,她的想法太怪了。”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把红排除在她们那个小小的社交圈子之外。
在这种毒化了的气氛里,红力图用别的办法来使自己对生活充满信心。她的表姐妹们看到这一点,竟认为这是对她们的公然冒犯,于是就和她们的朋友串通一气,耍些小阴谋来排斥红。如此一来,尽管红没有爱算计他人的本性,但也学会了把自己那种有点超凡脱俗的情趣和爱好掩盖起来。
红十四五的时候,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白里透红的脸蛋,炯炯有神的双眸,乌黑且富有光泽的头发,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一下子成为同龄人追求的目标。可她觉得他们狂妄又目空一切,浪荡装腔作势且不具备高尚的品质。于是她的表姐妹们又说:
“红这个人样貌是好了些,但是冷血。”
同学们也补充道:
“红就是个有姿色的稻草人,她可不敢对谁动情,怕身体里面装的稻草燃成灰烬。”
在这些狂妄又装腔作势的追求者看来,谁不为他们的追求动心,谁就是冷血。红十四五的青春期,又是被排斥在外。
红希望过独立的,没有约束的生活。说到底,这是由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决定的,就是在家里可以不受约束。红没有家,也没有家庭。家是个人存在需要的最根本的东西,相反,家庭却是个人之外而非个人之内的东西;家没有农民,工人或望族之分,家庭不仅有次区别,而且还有更多的区分;家可以使人与外面隔绝,但家庭则要求去交往。在红的心目中,丧母之后,家就不复存在了,寄养姑姑家之后,家庭就只是让她短期居住的社会生活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