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隆——!!”
仲夏午夜,电闪雷鸣之余瓢泼大雨如期而至。在这个中原的小镇里,如此的雨夜着实难得。不来则已,一来便是喷勃了之前压抑的所有沉寂,爆发的如此之撕心裂肺,万世万物都不禁乖乖躲在黑夜里,默默倾听夜雨的悲伤与嘶号。
在这个镇子尽头最为拐弯抹角的巷子深处,一座瘦弱不堪的小民楼,正在这风雨摇曳中,摇摇欲坠,惶惶不安,似乎下一个雷鸣就能夺走它这般单薄破败的身躯。确实也是,在这个城镇里,类似衣家这样羸弱的民居数不胜数,它们要么是因无人居住而久经风雨无人翻修破烂至此,要么就是因为这家主人的在生活上仍还未曾解决实质性温饱问题,没有精力和财力去顾忌这房子的安危和风雨飘摇。
衣一与衣凡家是这为数众多的风雨飘摇中的一员,情况属于后者。要知道,在这个地方,穷苦被教养成了一种宿命,甚至是家国公认的宿命。
“姐姐,我怕……”
“我替你捂着,看,这就没声儿了。”
姐弟俩蜷缩在被窝里,两只小小的躯干紧紧抱在一起,极力想要摆脱这恐惧。衣一蜷着双肘给衣凡捂紧耳朵,这样一来窗外咆哮的雷鸣声,就直直的击中她的耳膜,在下一个雷鸣声里,衣一不由浑身一颤,彻头彻尾的一抖擞。
身为姐姐,衣一总是自觉为衣凡分担很多。在小学里弟弟受人欺负了,终归是衣一拼命昂着小头颅挺身与一帮小男生拼杀,从来不曾顾忌什么女子风度;两个人走夜路,也绝对是衣一在前紧紧攥着衣凡的小手,两两相依的往前走;偷玩儿爬山滚下坡来,必然也是姐姐紧紧把他搂在怀里,片刻不分。这种保护或许是出于天性,然而谁看了衣凡那瘦弱模样,都会心生怜悯的吧,衣一总是这么毫无保留的怜悯着自己的弟弟。衣一每每捧着衣凡的小脸,拿着鼻尖儿边蹭边炫耀着说:“衣凡啊,姐姐就是喜欢你啊,香香的,软软的,谁都不给换!”
衣一与衣凡虽然没有母亲,但是不得不说,衣凡的童年有了衣一,当真没有遗憾。
但就是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衣一,唯独怕老天爷发威打呼噜,碍于弟弟的依赖,一旁咬着牙强忍不做声。下一秒,紧闭双眼等待着雷鸣洗礼的衣一,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耳朵上覆上了一双温热的小手,学着她的样子,紧紧地为自己捂住雷声。漆黑的雨夜里,两个小人儿就那么紧紧相拥,互相依偎,感受着对方融化进彼此血脉的心跳声,渐渐安了心,稳稳地吞吐着呼吸,深深睡去。
在那段艰难地岁月里,看得见司空见惯的背弃和离别,最后,也唯有亲情成为了彼此之间最后称之为刻骨凝心的纠缠,无论悲喜,无论灾难,那份最贴近自己的牵挂,始终也只是亲情而已了。这个道理,很显然当年的衣一与衣凡在没有能力理解的情况下,做的比当时哪个胸有成竹的大人都要好。可是就在两两长大成人之后的今天,当年明明看透道理的彼此,却又陷入了那个自己幼年时明明能回答很好的难题。
人就是这样,过去的自己明明可以做的很好地事情,看的很通透的道理,在经历了没多久的时间之后就会心安理得的忘得十分彻底。到最后,不得不无奈尴尬的对自己,对彼此说,“那些日子,我们回不去了。”
“姐姐?”
“呼…呼噜……”
“姐姐?姐姐?!”
“嗯?怎么了小凡,快睡觉吧。”
“姐姐明天给我做鱼吃好不好?”
“呼……”
“姐!!”
“好……好的,鱼,鱼……”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言没一语的对话里深深睡去,那年的他们,8岁而已。
衣一和一凡,两个人是同在一所离家最近的小学上三年级,白天还好说,到了晚上家里大多数的情况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邻居王阿婆总会在下午做晚饭之前来这两个小家伙这里帮忙做些晚饭之类的东西,长此以往,衣一竟也几乎掌握了炒菜做饭的要领,照葫芦画瓢,做出的饭菜也渐渐是那么回事儿了。这周,王阿婆做了一道衣一与衣凡从未吃过的菜,虽说她俩从小吃的鱼也是不少的,糖醋的,红烧的,清蒸的,再复杂不过腌制的,可是这道菜的味道却出了奇的特别,不光是吃起来,闻起来也是。这道菜,话说也是清蒸的,可是在它还未被端出笼屉之前,整个厨房里就飘扬着一种淡淡的青草香味。拿衣凡的话来说,那味道像极了下过雨麦田里的草茎味儿,不同之处在于,在这青草气之余,还有一股淡淡的酸甜气,可是又那么恰到好处,毫不多余,两个小鬼眼皮也不眨的盯看着王阿婆把菜端上来,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要不,咱俩先吃?吃完再研究怎么样?”
衣一趴在桌角盯着摆在盘子里的鱼,弱弱的对衣凡发表着自己的意见,矮了一截儿的衣凡探着脚丫点点头。等王阿婆吃过饭再来看这俩孩子的时候,就看到他俩还趴在桌子上,拿着筷子扒拉这盘子里经光瓦亮的鱼骨头,若有所寻。
“阿婆阿婆,这鱼怎么这么好吃啊,您给加了什么啊?”
王阿婆开心的一笑,默不作声。
“阿婆,您告诉我呗,这里加了什么宝贝,偷偷告诉我也行,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衣一抱着阿婆的胳膊晃啊晃,也终究没套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阿婆却答应了她,将来等到衣一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时候,就把道菜的做法原原本本教给她。
“衣一啊,阿婆没本事,老了老了,儿子媳妇都不稀罕,这菜也没人稀罕,也没人想学。等到阿婆我老了,没了,你做这菜就想起我了啊,到时候你是要做给你夫丈夫吃,我就更高兴了啊!”
这番话的意味深长当年的他们没有人能听得懂,不过阿婆的话,确实在她去世的多年后,应验参半。衣一确实学会了这道菜,并且还把阿婆的技艺发挥的淋漓尽致,这是其一;再有,衣一做的这道菜,还真给她的丈夫吃着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再说回来,如果衣一知道自己是因了这道菜才与叶子曦结下这般孽缘,想必她定是要彻彻底底辜负王阿婆的一番心意了,不过这番,更是后话。
衣氏家族现如今就只有这三三两两的人了。然而上世纪末,衣家还是这中原地区数一数二的商贾世家,世代做着布料染制的生意。因背后守着棉花田,硬生生是把生意做到了长江南。家里的老祖宗们一点一点置办起了一个村落规模的农家寨子,深宅大院,错落有致,在那个年代里,这是身份地位的最好证明。可是一个世纪之后的今天,那重重落落的高墙,早已坍塌在了历史的悲悯里,死的彻底。残星点点的小院儿小宅,因为还有些烟火气才得以幸存。衣一家就是这幸存的些许烟火气中的一团。现在的衣氏家族,不过是残留在这片土地上为数不多衣姓氏代表而已,什么家族遗孤之类的设定,早已是脱离了时代的虚拟概念了。
衣一与衣凡还有爸爸,不过也只是有个爸爸。
衣家辉养活两个孩子不容易,更何况孩子们年龄渐长,上学,生活,处处要的都是钱。衣爸爸只能权衡自己在陪孩子和打工养家的砝码上,选择了后者。在这个不发达,或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较落后的小镇里,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工作的,衣爸爸只能无奈选择了离家几百多公里的市中心,做了一份长期的工。可是这几百多公里的路,可不是说回家就能回家的。爸爸只有能在周六的晚上搭夜车赶回家,在周日的晚上再赶车回工地。
衣一小时候总是说:“爸爸是超人哦,在夜里飞回来看我们,又在夜里飞走拯救地球!!”
衣凡就围在自己姐姐的旁边,脸上难得的洋溢着别提有多自豪的红晕,笑靥如花。
一切生活安排如果可以有条不紊是最好了,有时候,最为难得的不是什么富贵荣华,而是那份幸福到骨子里的宁静。但现实并非如此,反而每每差强人意。并且有些事总是来的毫无防备,走的血肉模糊。衣一从小到大的这些年,追求的不过是一些宁静,然而反倒求之不得的情况是多数。也难以怪罪她对这一切渐渐失去信心,只因她唯独有的这么一点期盼也没能有谁来为她满足。
那个夏天,燥热难耐的十分彻底。时隔多年衣一都清晰记得那个火烧云布满天空的傍晚,来来往往人们的脸上都被映衬的十分温暖,那种暖意顺头而下,艳丽的绽放在每一条发迹里,每一寸肌肤里,每一双眼眸里,然而事后衣一仔细想来,那种安宁的幸福来的是有多么的令人不安。
“衣一姐!衣一姐!”
在屋里收拾菜叶的衣一,满身是水,袖口撸得老高,听见门外近乎疯狂地喊叫,放下菜篮子就跑了出去。还没到门口,迎面飞来的小丫头就与自己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是邻居家的小妹小林。
“姐!!衣凡,衣凡他…”
衣一清晰的感受到隔着衣襟从那孩子身体上传来的战栗和冷彻,蔓延着,直到占满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伴随接下来那孩子说的话,更是让她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心脏里抽搐不安的顿痛不断的刺激着她的神经,下一秒自己的双脚便先于自己的意识,夺门而出。
“衣凡,衣凡,我的衣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