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出云镇
静谧悠长的绿荫道上,缓缓走来一高一矮的两个人。
偌大的宅邸内处处都在彰显着辉煌富贵的风范。没见过世面的阿伊一路咋舌,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哥哥,这宅子可真大,走了快半柱香了,还没走出前院哩。世道不安,我见镇外那样多的难民,此处这样大,为何不怜悯难民,将他们接到此处?”
“不安的向来只是大多数。”
“为何?”理解不过来的阿伊仰着小脑袋,一脸好奇,不懂就要问,他可就是这么长大的呢!
“世道安与不安,终究也是因人而异。”
蓦地,一阵袅袅琴音自道路尽头传来,两人同时将目光望了过去。
香炉里蓝色的烟雾轻缓上升,渐渐淡去,沉郁的香味盘旋在屋内,屏风后面抚琴的女子玉指轻扬,琴声悠转,引得人无限遐思。
阿罗左手握着青白色雅致茶碗,不动声色地扬起右手放到坐在身侧的阿伊肩膀上,力道不重,却将双眼已沾染迷蒙的阿伊的神思拉了回来。
02
“你很守时。”一身白衣的女子从屏风后缓缓步出。
阿罗呷一口茶,茶挺不赖,这一路赶来倒也不算亏。
“你给的酬劳够丰厚。”
女子红唇边溢出一抹清浅的笑,“来了便好。”
“嗯。”
“似昨日才同你道别一般,这小孩竟已长这么大了。”女子边说边坐到阿罗面前的垫子上,半个身体靠到矮机的一边,微闪的星眸直直望住阿罗,那抹清浅的笑始终挂在唇边。
“哥哥,这位姐姐笑起来真好看。”手握糕点,嘴角还沾着碎屑的阿罗笑眯眯地望向身侧的哥哥。
糕点是真好吃,姐姐长得也是真好看,笑起来更好,感觉心中的烦恼都因她的笑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这样的日子怕就是传说中神仙的日子了吧。
阿罗用手在他额头轻轻弹了下,“越是好看越是危险,是我忘教了,还是你忘学了。”
“小孩家爱说真话,你竟也不许,这是什么道理?”女子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可是一双盈盈眼眸里却没有沾染到几分笑意。
“说吧,开那么高的价找我来为何?”
“你这人,不许人夸我好看便罢了,还不许我和老友品茶叙旧了?”
难得的,阿罗咧嘴笑了笑,放下茶碗,将背靠在窗檐边,样子放松了许多。
女子伸出手将桌上温着的小茶壶拿起,将茶水注入喝光的茶碗中,氤氲的热气飘在女子纤长好看的手指间,凝视着热气她微微有些失神,杯子里的水满溢出来,她又笑了笑,也不在意,只放下小茶壶缓缓说道:“帮帮我。”
阿罗抬眼望住她问:“如何帮?”
“帮我,解脱。”
03
月朗星稀的夜里,不时有星辰滑过天际,间歇有阵阵凉风袭来,躺在屋顶之上的人两眼紧闭,双手枕在头下。悠悠远远的一声叹息传来,屋顶的他眉间微微蹙了下,却是依然没有睁开眼。
又一阵凉风掠过,其间包含了淡淡的香味,他自是闻到了,“想好了?”许是因为久未说话,此时的嗓音更显沙哑。
坐在屋脊上的白衣女子,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眼中的哀愁如水般似要溢出,“阿罗,你有无害怕的事?”
不等回答,她轻笑一声又说道:“我知道你有。”
她意有所指,阿罗并不接话。
“自他离去,我便没有害怕之事了。”
“我不快乐,很难过。近来,夜夜我都会梦见他,不知道多少次了,失去他的痛苦在梦里日日重演,一幕幕真实的不像是在梦中,心间的疼痛日胜一日。阿罗,我实在不想一次又一次承受失去他,哪怕是在梦里。”
“你可以帮我的,阿罗。”
她缓慢而轻柔的话语似夜风一样寒凉。
两人陷入沉默,只听得飒飒的风声不停在耳畔吹过。
04
“子好早已魂飞魄散消失在这天地间,你,”喉间有些迟疑,阿罗压下泛起的情绪,继续说道,“你何必再执着。”
月光下,自女子眼角滑落的泪滴似分外剔透,“泪一日未干,我便一日放不下。”
一声细小的清脆声响灌进阿罗耳中,他突然睁开眼,随着那被月光反射出的一点晶莹亮光一跃而下,再回到屋顶上,他伸出左手放在女子面前,摊开手掌,一粒小小剔透的珠子卧在手心。
女子没有接过,“留着做个念想吧。”
阿罗直直望住手中的珠子,没有说话。
“泪干之时,我便不能视物了……”她缓一缓,嘴角依然是一抹笑,“你知这天下人皆想得到我,若是知道我再无用处,想必处境不会好到哪里去。想做的事都做了,如今这世间已经没什么让我留恋之事。找你来,便是为了成全我。”
“传闻鲛人泪乃无价之宝,此行倒挺划算。”合手将珠子握在手心里,阿罗语气冷淡。
女子没有再说话,唇角的笑意更深了,照着阿罗先前的样子躺到屋顶之上,双手枕在头下,衣袂随风轻舞,她闭上眼,似睡熟了过去。
05
“翩然……”
“翩然……”温润的男声轻轻呼唤着。
又是梦一场……
好的是,又能再见到他了。
不好的是,明知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子好哥哥!”她看见披散着长发的小女孩蹦跳着朝小男孩扑过去。用力太猛,两人都摔到了地上,也不恼,相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小翩然肯定饿坏了,你看,这是给你带的鸡腿,你快吃。”男孩盘腿坐下,自身边打翻的竹篮子里宝贝地取出两根鸡腿。
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坐在小男孩身边,满眼满脸的笑意,接过鸡腿狠狠就是一口。她原本是想整个丢进嘴里的,可是怕吓到他,还是算了。
她笑起来真好看,先前心中有些不快的,皆因这笑容都消散了呢,真好,小子好心想若是能日日看到她的笑,该多好。
“子好哥哥,你有三日未来看过我了,翩然好想你。”满嘴油的女孩子含糊不清地说。
小子好伸出没油的那只手在小翩然的头上轻抚着,“我也甚想你。只是这几日娘亲管得紧,今日好不容易趁她不注意我才跑了出来。”
“你慢慢吃,别噎到了,待你吃完,我便教你这几日的学业。”
又是学业!小翩然一下子呛咳起来,圆乎乎的杏眼里全是拒绝,“可不可以……”
她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不可以。”小子好一脸严肃,像极了私塾里严厉的老夫子。
她觉得委屈,可一想是他在身边,脸上的阴霾顿时消散,只要他在身边就好。
小子好从胸口衣襟内摸出一根红绳,半跪到吃得欢乐的她身后,轻柔地为她将发丝一根根理顺,然后用那红绳将头发捆住,末了,满意地笑眯了眼。
虽是梦境,可若时光永驻此刻,即使用性命交换她亦愿意,可一切都太晚了。
06
女子眼前的画面一转,虽是梦中,可唇角的笑意已经凝住,冷冷地望住那些围着小女孩的野孩子。
此时小翩然正龇牙咧嘴地冲着那群小孩,嘴边小小尖尖的牙齿还不足以威慑他们。
那群小孩拿着小石块和土块朝小翩然狠狠砸去,边打边骂她是个妖怪。
小翩然心中很难过,她虽然知道自己与他们有些不同,可却从未做过坏事,未伤害过任何人,他们为何这般不讲道理。
虽难过委屈,可是她性格一向坚强,微仰的小脸上尽是倔强。
她很想反击,很想动手,可想到子好生气的样子,念头便没了。
子好说过,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子好还说过,他一定会保护自己的。
可是此时,子好哥哥,你在哪里?
心中的委屈蔓延,酸涩的感觉让她忘了躲避。石块就快砸到她脸之际,气喘不停的子好突然冲了过来,将她挡在了身后。那石块硬生生砸在了他的额头上,殷红的血顺着脸庞流下来。
一见伤了人,那群野孩子吓坏了,连忙一哄而散。
小翩然也吓坏了,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子好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迹,赶紧将矮自己半个脑袋的她抱在胸口,“别哭别哭。”他手忙脚乱,心神不安,若是旁人见到小翩然会哭出那样美的珠子来,便坏了。
树林里有许多可用草药,小翩然采集了一些敷在子好的额头之上,看着那么大个口子,眼眶就红了。
子好怕她又哭,连忙做各种鬼脸逗得她笑。
见她笑了,他安下心来,拉着她的手严肃地对她说:“傻子,他们那么多人欺负你,你连跑都不会了吗?”
小翩然噘着嘴,“我才不怕他们。”若不是想着你,早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了好吗!
他望着她,到口的话终是没说出口。
我怕,我很怕。
07.
二十三年前
六岁的小子好在湖边捡拾到一枚五彩斑斓的蛋,那蛋外形好生漂亮,他心中喜欢,便把那蛋带回了家。
子好的家人本来有些担心,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卵,就这样不明不白拿回家,怕招来噩运,硬是叫他扔掉。
子好心中自是不肯,被人丢了几次,他便找回了几次,不管烈日还是风雨,他就那样倔强地一次次去找回来。家人见拗不过他,后来也就随着他了。
那夜的雨很大,风雨拍打着窗户,被吵得睡不着的他看到身侧的蛋竟被一层莹莹光芒覆盖,他起初是害怕的,可不知为何,手指忍不住伸过去碰触了那发光的外壳。
“你是谁?”
蛋竟然会说话,小脸煞白的他吓得一跟头摔到了床底下。
蛋里传来咯咯的笑声,是个小女娃的声音。
蛋壳破开,里面坐着个圆脸小姑娘,看起来已经有两三岁模样,一双杏眼正好奇地打量着地上的子好,她爬到床沿,就那样直直望住子好,蓦地,嘴角漾出笑。
看着那笑,子好只觉得心中的恐惧一扫而空,她的样子好生可爱,笑容好生甜美,真招人喜爱。
家人第二日便发现了子好房中的小女孩,在看到女孩身后藏不住的尾巴时,他们吓得赶紧把小女孩丢到了远处的林子里。因为怕遭遇噩事,只是丢了便作罢,心中也因为此事吓得不轻。
子好不肯,可当年幼的他被捆绑起来关在屋内时,他没有任何能力挣脱。他难过地直哭,夜晚的时候他听到了窗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道稚气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问:“你为何一直哭?”
那时的小女孩懵懂天真,不谙世事。
自那以后,每夜小女孩都会悄悄跑来同他说会儿话。起初都是在窗外,后来,家人见子好不哭闹着去找那小妖怪了,便不再锁着他了,小女孩每夜便能进屋同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