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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乔治·福·巴比特正如泽尼斯绝大多数殷富市民一样,认为他的汽车就是诗和悲剧,爱和英雄主义。如果说交易所是他的海盗船,那么,开汽车好比他上岸之后铤而走险。

在每日重大的关键性时刻里,没有比发动引擎时更富于戏剧性了。赶上寒冷的早晨,发动引擎很费劲;起动机长时间呜呜地发出令人焦急的声响;有时候,他还得从旋塞中往气缸里滴注乙醚。这个过程十分有趣,以至他午餐时会一滴一滴地加以描述,嘴里还在计算每一滴乙醚花去了他多少钱。

这天早晨他一肚子闷气,准备碰上不顺心的事儿。当这种混合液轻快有力地一起爆,他把汽车从车房倒退出来,连被挡泥板磨出毛糙的槽痕的门框都没有擦着,他自己觉得还不够味儿,因而有些惘然。他向萨姆·道佩尔勃劳大声喊着“早上好”,语气比他原来预计的要和气多了。

巴比特的绿白相间的荷兰殖民时期风格的房子,是在查坦姆路上一排三幢住宅中间的一幢。左边住的是萨缪尔·道佩尔勃劳先生[1],他在一家生意兴旺的承装浴室设备的批发商号当秘书。他的房子虽然舒适,可是建筑式样极差,像一个大木箱,低矮的顶楼,宽大的门廊,油光锃亮的漆水,有如鸡蛋黄一般。巴比特看不起道佩尔勃劳夫妇,说他们像波希米亚人[2]深更半夜,他们家里放送出靡靡之音和猥亵的笑声;街坊邻居还在传说他们家喝走私的威士忌,开快车兜风取乐。这些传闻为巴比特晚上提供谈资。他多次毅然决然地说:“我是不拘小节的,要是我看到有人偶尔喝上几口,也不会见怪,但是,像道佩尔勃劳一家子那样故意闹得天翻地覆,我可实在受不了!”

巴比特的右邻是哲学博士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他住的是一幢堪称摩登的房子,底层是暗红色花砖墙,有嵌着铅框的玻璃凸窗,上层是灰色拉毛水泥墙,以及铺着红瓦的屋顶。利特尔菲尔德是附近这一带了不起的学者,也是除了婴孩、烹饪和汽车以外所有一切的学问的权威。他得过布洛杰特学院的文学士和耶鲁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学位。他是泽尼斯市电车股份公司职工管理部经理和广告顾问。他只要在十小时以前接到通知,就会来到市议会或州议会作证,列举出一排排数字,以及波兰和新西兰的大量先例,绝对精确地证明:电车公司热爱公众,并对自己的雇员关怀备至;公司的全部股票全为寡妇孤儿所持有;而且,公司想要做的事情,都会通过提高房价使房主得到好处,并通过降低租金对穷人有帮助。凡是跟他熟识的人,想知道萨拉戈萨之役的年代[3]“怠工”这个词儿的确切意义,德国马克的前景,“hinc illoe lachrimoe”[4]里的数字和脚注,或者浏览有关化学、考古学、鱼类学的最新书籍(有时发现作者错误,觉得十分好笑)。巴比特听了,对他不胜钦佩之至。

然而,利特尔菲尔德最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可以作为一种超世脱俗的典范。别看他的学问渊博得出奇,他跟乔·福·巴比特一样,是一个严格的长老会教友和坚定的共和党人。而且,他还能坚定商人们的信心。他们只凭热情的本能,认为他们的产业体系和个人生活作风都是完美无缺的,但是,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却能援引历史学、经济学,以及洗心革面的激进分子的自白书,向他们提供论证。

巴比特因有这样一位学问渊博的邻居,再加上特德和尤妮斯·利特尔菲尔德之间的亲密关系,打从心眼里感到沾沾自喜。尤妮斯虽然十六岁了,但除了有关电影明星的年龄和薪金的数目以外,她对统计数字压根儿不感兴趣,正如巴比特所说:“反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轻松愉快的萨姆·道佩尔勃劳与儒雅斯文的利特尔菲尔德,就是在外貌上也有显著差别。道佩尔勃劳已经四十八岁了,但看上去却年轻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圆顶礼帽总是扣在后脑勺上,红通通的脸上露出毫无意义的笑容,因而经常皱纹迭起。利特尔菲尔德才只有四十二岁,但看上去就显得老相了。他个子长得高大、魁伟、壮实;他的金边眼镜似乎已深陷在他长脸的褶皱中间;他的额前堆起一团乱蓬蓬的、乌黑油亮的头发;他说话时气喘吁吁,声音低沉;他的菲·比塔·卡帕的钥匙圈在他布满污点的黑背心上闪闪发亮;他身上有一股老抽烟斗的气味;他那严肃的神情俨如葬礼上一位副主祭;他给地产经纪商和承包浴室设备的批发商号增添了一种圣洁的韵味。

这天早晨,利特尔菲尔德正站在家门口,查看大街的镶边石和宽阔的水泥人行道之间的那块草地。巴比特停了车,探出身子喊道:“早上好!”利特尔菲尔德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一只脚搭在汽车踏脚板上。

“今天真好。”巴比特说,破了戒似的过早点上了他这一天中的第二支雪茄。

“是啊,今天早晨真是大大的好。”利特尔菲尔德说。

“春天差不离快到了。”

“是的,不错,眼下就是春天啦。”利特尔菲尔德说。

“可晚上还很冷呢。昨晚在睡廊里,还得盖上两条毛毯。”

“是啊,昨晚真的一点儿也不暖和呢。”利特尔菲尔德说。

“可我并不认为往后真的还会冷呢。”

“也许不会了,可是昨天在第比利斯、蒙大拿还下雪呢,”这位“学者”说,“你记不记得三天前西部的一场暴风雪——在科罗拉多州格里雷下的雪,达三十英寸深——还有两年前的四月二十五号,就在此地泽尼斯,我们也遇到过一场大风雪呢。”

“当真有这样的事吗?喂,老兄,你对共和党候选人有何看法?他们会提名谁来当总统?你不认为现在我们该有一个真正会做生意的政府吗?”[5]

“我认为,美国首先需要的,是稳健有力、实事求是地去处理它的事务。我们需要一个会做生意的政府!”利特尔菲尔德说。

“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当然咯,我真的太高兴了!先前我不知道你对这个问题有何看法,毕竟你同一些大学有交往的,所以现在听了你这么谈,我感到很高兴。尤其在目前这个关键时刻,美国所需要的,不是哪一个大学教授来当总统,也不是大量插手外国事务,而是需要一个稳健有力的、讲究经济的、会做生意的好政府,让我们有机会获得相当可观的营业额。”

“是的。人们还都没有认识到,甚至在中国,有学问的人也正在给更加注重实用的人让路。这意味着什么,你当然知道的。”

“真有这样的事吗?那敢情好!”巴比特吸了一口气说,当前世界局势的发展使他心里更加平静、快活了。“是的,停下车来跟你瞎扯一会儿真不赖。可是这会儿我得上交易所,敲几个顾客竹杠去。好吧,再见,老兄。晚上见。”

这些殷实的市民,毕竟也做了不少事情。如今芙萝岗上屋宇鳞次栉比,草坪整齐美观,各种家用设备也是惊人的,但在二十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小山坡,满目荒凉,到处都是砍伐后再次长出来的榆树、栎树和枫树。现在,沿着齐齐整整的街道两旁,还有一些杂树丛生的空地和一座老果园的部分遗址。今天天气十分晴朗,苹果树枝头上长满嫩叶,好像一支支迸射出绿色烈焰的火炬。樱花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溪谷里,已是白花花一片。知更鸟叽叽喳喳地叫得正欢。

巴比特使劲地闻着大地的芳香,冲着如痴似狂的知更鸟发笑,正如他看到小猫咪或者滑稽电影发笑一模一样。先从外表来看,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前去公司上班的经理人物——一个营养极佳的人,戴着一顶正好合适的棕色软呢帽,一副无边框眼镜,抽着一支大号雪茄,驾着一辆漂亮的汽车,奔驰在近郊有草地和树木点缀的大道上。可是,他对他的邻里、他的城市和他的家族却怀有一种纯真的爱。冬天过去了,建筑的季节已经来到,眼看着建筑物日益增多,这才是他的一大乐事。他在大清早的懊丧情绪,这时全都消失了。当他的车子停在史密斯街,把棕色裤子送去熨烫,再给汽车加油时,他已是兴高采烈,满面春风了。

加油站这一套例规他很熟悉,这就使他信心倍增:一看到高大的红色油泵,空心瓷砖和赤土筑成的车房,橱窗里摆满了最诱人的零配件——乌光油亮的外胎、盖上洁白的瓷套的火花塞,以及金黄色和银白色的轮胎防滑链套,他心里就乐了。雪尔弗斯特·穆恩,那位身上最脏、手艺最高明的汽车机械师出来热情接待了他,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你早,巴比特先生!”穆恩说。巴比特立时觉得自己是个重要人物,他的大名甚至连忙忙碌碌的汽车房修理技工也都记得——而不是一个开了蹩脚汽车到处转悠的穷小子。他赞赏那个无比精巧的自动计油磅秤,嘀嘀嗒嗒地响着指出一加仑一加仑的数字来;他赞赏那块标价牌写得真帅:“及时加油,以免路上抛锚——今日汽油售价三十一美分”[6];他赞赏汽油流进油箱时富有节奏的汩汩声,以及穆恩转动把手时机械刻板的动作。

“今天加多少?”穆恩开口问道,语调里掺和着一位大行家的独立性、老相识的深厚交情,以及对乔治·福·巴比特这种在社会上有分量的人的敬意。

“加满呗。”

“你支持谁当共和党候选人,巴比特先生?”

“现在预测为时尚早。毕竟还有整整一个月又两星期——不,三星期——确实差不多有三星期呗——一句话,离共和党全国大会至少还有六个星期,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不存任何偏见,给所有的候选人一个表现的机会——对他们加以全面观察、估价,然后再审慎地做出决定。”

“这话可一点儿都不错,巴比特先生。”

“可是我要对你说,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跟四年前,跟八年前完全相同,即使再过四年,我还是这个立场——是的,甚至在八年以后也还是一模一样!我跟谁都是这样说的,可惜不是人人都能懂得,那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首先需要的,是一个稳健有力的、会做生意的好政府!”

“我的天哪,你说的是至理名言啊!”

“你看那一对前轮胎怎么样?”

“很好!很好!要是人人都像你那样把车子保养得好好的,那我们汽车房就没有活儿可干啦。”

“是啊,我对这个事儿可要尽量留意呗。”巴比特付了钱,落落大方地说,“哦,零头不必找了。”稍后扬扬自得地把车子开走了。他俨如一个乐善好施者,冲着一个正在等候有轨电车、看上去很有身份的人大声喊道:“要搭车吧?”那个人一上了车,巴比特便屈尊俯就地问道:“去商业中心区吗?每次我看到有人在等有轨电车,总是照例让他搭我的车——当然咯,只要那个人看上去不像是流浪汉就行。”

“但愿有更多的人都这样慷慨大方,让人家搭车子才好呢。”这位叨了光的乘客只好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哦,不,这不是一个什么慷慨大方的问题,远非如此。说真的,我始终认为——不久前有一个晚上,我正好给我儿子讲过——世界上的好东西人人都应该和他的近邻街坊共同分享。有人做了一丁点儿好事,就自以为了不起,到处吹得天花乱坠,这才叫我生气呢。”

这位叨了光的乘客,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话儿来回答。

巴比特就像连珠炮似的接下去说:

“这几条线路上电车公司的服务,真是糟透了。波特兰路上的车子,每隔七分钟才来一辆,太混账了。冬天早晨,站在街头等车,风飕飕地吹在脚踝处,真是透骨冷啊!”

“一点儿不错。什么为我们乘客服务,电车公司才不管呢!应该让他们碰上什么钉子才好。”

巴比特大吃一惊。“不过,当然咯,就像那拨主张改为市营的狂热分子那样,一味指责电车公司,不了解他们经营中也有难处,那是要不得的。还有那些工人要挟公司,要求提高工资,这种做法简直是犯罪。当然咯,这一沉重的负担,还是落在像你我这些不得不要买七分钱电车票的乘客身上。其实,就事论事,他们在所有线路上的服务,倒是挺不错的。”

“嗯——”搭车的乘客不安地说。

“今儿早上天气太好了,”巴比特却岔了开去说,“春天来得真快。”

“是的,真是大好春光啦。”

这位叨了光的乘客,既没有想象力,说话又不风趣,巴比特只好默默无言,心中却一个劲儿在琢磨怎样在拐弯处赶超电车:首先冲刺一下,咬住尾巴不放,再在电车黄色车厢的一侧与参差不齐地停着的一排汽车之间拼命加速冲过去,电车一停,便唰地一掠而过——这出色的一招,可需要多大勇气啊。

与这同时,他一直感到泽尼斯很可爱。几个星期以来,他专心注意的只是客户,以及令人着恼的与他争生意的其他经纪人的“招租”公告。今天,他不知怎的感到特别不痛快,时而恼怒,时而高兴,简直反复无常。可是今天,春光确实诱人,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纵目四望。

他特别熟悉去交易所的路径,对每个街区都是赞不绝口:芙萝岗的小别墅、小树林,以及迂回曲折的行车道。史密斯街上一些平房商号店铺、大型玻璃橱窗和崭新的黄砖墙面真是光彩夺目;食品店、洗染店、药房,向东城的家庭主妇们供应每日必需品。荷兰坳专门供应市场的菜园子,以及用波纹铁皮和偷来的门板拼凑搭成的矮棚屋。广告牌上色彩鲜红的大美人高达九英尺,为电影故事片、板烟丝和爽身粉大做广告。沿东南区第九街上一幢幢旧式邸宅,好像上了年纪、身穿脏衣服的花花公子;昔日庞大的木头房子已然改为兼供膳食的寄宿舍,门前依然是烂泥路面和铁锈栅栏,但四周围都是迅速挤进来的汽车房、租金便宜的公寓房子,还有由温和而又圆滑的雅典人所开设的水果摊。铁路轨道对面那一带,都是工厂,高大的水塔、烟囱林立——生产炼乳、纸盒、照明设备和汽车。然后是商业中心区,可以看到风驰电掣的来往车辆,乘客好不容易从拥挤的电车里下来,余外还有由大理石和磨光花岗岩砌成的高大的门廊。

这一切气魄该有多大——而任何东西,不论是山岭、珠宝、肌肉、财富,或字眼,只要是大大的,巴比特无不钦佩之至。在这春色醉人的时刻,巴比特仿佛变成了泽尼斯的抒情诗人和几乎无私的恋人。他心里想道:郊外工厂的四周田野,两岸被冲蚀得奇形怪状的查卢萨河,北面有许多果园点缀其间的托纳旺达群山,以及所有富饶的牧场、巨大的谷仓和悠然自得的牛群。他在送他的乘客下车时,大声嚷道:“天哪,今儿早上我觉得开心极了!”

巴比特进入交易所之前把汽车如何停放,就像发动汽车一样,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在奥伯林大街转弯,拐进东北区第三街,两眼费劲地往前探望,想在一排停着的汽车中间找个空当。见到刚被另一辆车子抢先插入,他很恼火。前面还有一辆车子恰好离开街沿,巴比特放慢车速,伸出手向背后冲他开来的汽车示意,又慌里慌张地招呼一位老太太往前紧走一步,同时又避开了从旁边驶过来的一辆卡车。前轮擦着前面一辆汽车的锻钢保险杠,他便把车子停下来,一个劲儿转动方向盘,朝后面那个空当退去,在仅有十八英寸宽的间隙里,竭力挪腾,总算把车子齐街边石停妥了。这一惊人的壮举,他居然就那样出色地完成了。他高兴地给前轮锁上防盗保险钢楔,穿过大街,来到了设在利福斯大楼的铺面——他的地产交易所。

利福斯大楼既有岩石一样的防火性能,同时又有打字机那样高的效率;它是用黄色压模砖砌成的一幢十四层楼,没有任何雕饰,但线条却十分鲜明。大楼内部设有各种公事房,比如有律师事务所、医师诊疗所,还有承接各类机器配件、砂轮、铁丝网,以及矿业股票等经纪人的办事处。它们金色招牌在窗口闪闪发亮。大楼入口处完全现代化,见不到任何华丽的廊柱,因而显得雅静、机灵、整洁。靠第三街那一面,就是西联电报局、蓝德尔夫糖果店、肖特韦尔文具店,以及巴比特-汤普森地产公司。

巴比特本来可以像顾客一样,从大街直接走进他的交易所,但他觉得自己是享有某种方便的人,偏要经过大楼的走廊,从后门走进去。这样一来,大楼里的“村民们”都会纷纷向他打招呼。

住在利福斯大楼走廊里的,都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电梯司机、车辆调度员、机电修理技师、监工,还有一个形迹可疑、摆个香烟摊兼售报纸的瘸子——他们说不上是城市居民,其实都是乡巴佬,住在这个犄角旮旯里,只对大楼和他们自己那个圈子里的人感兴趣。他们的“大街”[7]是大楼进门处的那个石头铺砌的地坪、大理石做天花板的大厅,以及各家商号的后窗。这条“大街”上最活跃的场所,乃是利福斯大楼理发室,但是这里也叫巴比特感到十分尴尬。他本人常常做成桑蕾旅馆里那家华丽的庞贝美发厅的生意,所以他每次经过利福斯大楼的理发室——一天十次,甚至一百次——对“本村”总是感到内疚似的。

此刻,他作为乡绅阶级的一员,在村民们恭恭敬敬的欢迎声中,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公事房,居然心平气和而又神气活现,仿佛早上不和谐的噪音全都消失了。

哪知道马上又听到了那种噪音。

跑外勤的推销员[8]斯坦利·格拉夫正在打电话,说话时一点都没有劲儿,怎么也没法使客户就范。他说:“喂,嗳,我想我找到了一处房子对你正合适,那就是碧西坊,在林顿道那一带……哦,你已经看见过啦。是的。你觉得怎么样?……嗳?……哦。”他依然优柔寡断地说:“哦,我明白啦。”

交易所后面有一个巴比特专用的小间,其实只是用栎木板和毛玻璃跟大房间隔开罢了。巴比特一走进他的小间,心中在想,要找到像他那样信心十足、准能做成交易的雇员,该有多难呀。

除了巴比特和他的岳父兼合伙人——亨利·汤普森平时很少上班——以外,这个交易所还有九个办事人员。他们是:斯坦利·格拉夫,跑外勤的推销员——此人年纪还不算太大,但是爱好抽烟和赌博;老马特·彭尼曼,庶务,兼房租收款员和保险公司推销员——颓唐、沉默、灰溜溜的,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据说过去是个呱呱叫的地产经纪人,在不可一世的布鲁克林[9]开过自己的商号;切斯特·柯尔比·莱洛克,常驻金莺谷住宅开发区的推销员——此人办事热心,嘴上蓄一撇细丝似的小胡子,家里人口多,拖累重;特丽萨·麦戈恩小姐,速记员,动作敏捷,模样儿相当标致;维尔伯塔·班尼甘小姐,会计兼管文书档案,长得矮胖,行动缓慢,但工作很勤劳;余外还有四个只提取佣金的临时推销员。

巴比特从他的斗室直瞅着那个大房间,有点儿伤心地说:“麦戈恩倒是个不错的速记员,而且聪明伶俐,可是斯坦·格拉夫[10]和所有其他的笨蛋——”春天早晨的情趣已在沉闷的交易所空气里窒息了。

平常,他赞赏这个交易所,为自己居然能创办这么一个殷实可靠的企业机构而感到惊喜交集;平常,他还会被交易所的整洁、簇新的环境和忙碌的气氛所激励不已;但是在今天,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无奇——有如浴室一般的瓷砖地坪、赭石色金属天花板、硬邦邦的灰泥墙壁上褪了色的地图、清漆罩光的浅色栎木椅子,以及漆成黄褐色的钢制桌子和收藏文书档案的立柜。这简直像是一个地下墓穴,一间钢铸的小礼拜堂,游手好闲与高声谈笑在这里都是罪孽深重的。

他甚至对那个崭新的冷水器都感到不满!而它——还是最佳的一种冷水器呢,结构新颖,设计科学,可谓尽善尽美,但是价格十分昂贵(昂贵本身就是一大优点)。它包括一个用不导热的纤维制成的盛冰器,一只盛水瓷罐(保证卫生),一个能杜绝漏塞的卫生水龙头。冷水器外表是用机器喷漆,漆上深浅不同的两种金黄色装饰性图案。他的目光越过严酷无情的瓷砖地坪,直瞅着那个冷水器,暗自揣摸,利福斯大楼里哪一家都没有比这冷水器更昂贵的东西了,但是冷水器给过他的那种社会优越感,这时已然难以找回了。“我真想马上奔到树林子里去。”他突然咕哝着,真叫人大吃一惊,“玩他个一整天。可今儿个晚上还得上冈奇家去打打扑克,敞开嘴巴说个痛快,末了再喝他个十万九千瓶啤酒。”

他叹了一口气,看完了函件,大声喊道“梅司戈恩”,那意思是叫“麦戈恩小姐”,于是便开始向她口授回信。

他口述的头一封信,全文如下:

“奥马尔·格里勃尔,寄到他的事务所去,麦戈恩小姐[11],你的二十日来信已收到,回信说,请注意,格里勃尔,我非常担心,如果我们还是继续这样犹豫不决,我们自然就会失掉艾伦这笔生意,前天我已找过艾伦,所有一切细节都谈妥了,我想我不妨可以向你保证——哦,哦,不,把这个改了:根据我的长期经验,看得出他这个人是不错的,他愿意成交,我了解过他的经济收支情况良好——这个句子似乎有点儿含糊不清,麦戈恩小姐,必要时你就把它改成两句好了,句号,另起一段。

“关于按专门估定的款额所分摊到的那部分税金,他完全愿意缴纳,我觉得,我非常有把握,要他交付契据保险费是没有什么困难的,所以现在,看在老天爷分上,让我们加紧干吧——不,改为:所以,现在就让我们开始办理,赶快把它办成——不,够了——麦戈恩小姐,你打字的时候不妨把这两个句子连在一起,改得好一点,末了写上你的忠诚的等等。”

当天下午,麦戈恩小姐打好了字,他拿到了他口述的那个信件,全文如下:

巴比特-汤普森地产公司

住宅部

泽尼斯市

奥伯林大街与东北第三街街口利福斯大楼

奥马尔·格里勃尔先生泽尼斯

北美大厦576号

亲爱的格里勃尔先生:

你二十日来信收到。我必须说,我非常担心,如果我们还是继续这样犹豫不决,我们自然就会失掉艾伦这笔生意。前天我已找过艾伦,并且将一切细节都已谈妥了。根据我的长期经验看得出他是愿意成交的。我还了解过他的经济收支状况良好。

他完全愿意缴纳按专门估定的款额所分摊到的那部分税金,要他交付契据保险费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因此让我们抓紧去办吧!

你的忠诚的

他看完以后就签了名,是在商学院一手练就的正确而又流利的字体。他心里想道:“这封信是写得清清楚楚,十分有力,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这是什么?我可没有叫麦戈恩写上那第三段呀!我口授过的话,希望她以后不要来修正!但我闹不明白:为什么斯坦·格拉夫或者切特·莱洛克[12]就是写不出这样的信呢?写得那么有劲儿,真过瘾!”

那天早晨,他口授了一个最重要的文件,那就是每隔半月打印一次的信件,准备印发给上千个“可望成为买主”的客户。信中字字句句,悉心模仿当代最佳的文体典范,促膝谈心式的广告,“兜生意”的信件,有关“培养意志力”的讲演,以及如同商界诗人这个新的流派大量抛出的、与顾客亲切握手、为增进营业额而印行的专刊。他煞费苦心地先写了一份初稿,此刻就像一个弱不禁风而又心神恍惚的诗人似的大声朗诵起来:

喂,老朋友!

我正想知道我能不能为您大大地效劳?说实话,我不会开玩笑!我知道您很想购置一所房子,那里您不仅仅可以挂挂旧帽子,而且还是您的爱妻和子女们的安乐窝——也许在种山药蛋的小园子旁边(麦戈恩小姐,“旁边”这个“边”字,一定要写成“走”字旁再加上个“力”)还可以停放您的小汽车呢。喂,您过去想过没有,我们就是一心想让您省去一些麻烦?我们就是靠这个挣钱过活的——人们肯付钱给我们,可不是因为我们脸蛋儿长得俊呀!现在请您往下看:

请您在漂亮的桃花心木雕成的写字台前坐下来,动手写那么一行字,把您的要求告诉我们,我们如能寻摸到合适的房子,自当立即上门向您报告好消息,寻摸不到也绝不会来打扰您的。为了节省您的时间,请填一下附寄的空白表格就成。有关购置地产的空白表格,函索即寄。下列各处,均有现货待售:芙萝岗、银林阁、林顿道、碧乐坞,以及东城各住宅区。

为您服务的

巴比特-汤普森地产公司

附言:

今有俏货一批诚意成交,特向您提供以下线索:

银林阁——呱呱叫的四间一套的加利福尼亚式小别墅,附近有汽车房,树木成荫,周围环境幽美恬静,汽车出入十分方便。售价三千七百美元,先付七百八十元,余款按巴比特-汤普森公司的优惠条件分期偿付,比付房租还便宜。

独翠坛——真棒!房子精巧,可供两户合住,全部栎木门窗,硬木镶嵌地板,漂亮的煤气壁炉,宽大的门廊,殖民时期建筑风格,并有冬季供应暖气的汽车房,现以一万一千二百五十美元廉价出售。

口授时,需要坐下来思考,不能到处乱走,大声喧嚷,实际上也干不了别的事情。现在口授完毕,巴比特身子向后一靠,转椅立刻吱嘎发响,他却朝着麦戈恩小姐微笑。他意识到她是个姑娘,粉颊两旁衬着乌黑的短头发,脸蛋儿显得那么娴静。一种与孤单寂寞几乎不相上下的渴望,使他浑身酥软下来。她一面等着,一面用她的铅笔尖轻轻敲着记事本,他心里差点儿认为她和他梦见过的那位仙子就是同一人呢。他心里正想象:他们俩的目光碰到时还得惊呼似曾相识,他却带着敬畏的心情去吻她的嘴唇,以及……她低声细语地问道:“下面还有什么,巴比特先生?”他咕哝着说:“我想就到此为止吧。”说完,身子便沉重地侧转过去了。

尽管他有这么多的胡思乱想,但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比这更亲密的表现。他常常暗自寻思:“千万别忘了老贾克·奥法特所说的,聪明人从来不在自己的公事房或者自己家里调情。自找麻烦呗。说得真对。不过——”

他结婚已有二十三个春秋,每次见到女人漂亮的脚踝和白嫩的肩膀时,总要偷偷地看上一眼,心中自然爱慕不已,但怕丢面子,从来都不敢大胆放肆。此刻,他正在盘算丽都村住宅重新糊上墙纸的费用,便又烦躁起来,不知怎的对什么事都感到不满,可是对自己的这种不满又感到羞惭,因而一想到梦中仙子,不觉自己十分孤单。

注释:

[1]即上面的萨姆·道佩尔勃劳,萨姆是萨缪尔的昵称。

[2]指生活放纵、不拘礼法的人。

[3]萨拉戈萨,西班牙东北萨拉戈萨省首府。该战役发生于1710年为继承西班牙霸权的战争期间,当时英法两国为了攫取殖民地、海洋与欧洲市场而进行激烈竞争。

[4]( 拉丁语词组,意为“因而有这些眼泪”。)

[5]《巴比特》出版于1922年9月。1923年当选的美国总统柯立芝(1872—1933)曾经说过:美国的问题就是做生意。

[6]指一加仑的售价。

[7]长篇小说《大街》是辛克莱·路易斯的成名作。他在《大街》中淋漓尽致地刻画的戈镇小市民的各种丑态,也就是美国各地城镇所在都有的大街的陋风恶习的缩影。

[8]此处照原文译出,实则按旧时地产(包括房产在内)的名称来说,格拉夫即是“跑街”或“掮客”,以下皆同。

[9]纽约一繁华市区。

[10]斯坦是上面提到的斯坦利的昵称。

[11]这里巴比特是在向麦戈恩小姐口授给奥马尔·格里勃尔的回信,所以他一会儿对这个说话,一会儿又对那个说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12]切特即上文提到的切斯特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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