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疾
去疾是在腊月二十七回到家的。家人看到少爷回来,奔走相告。去疾心里也有些感动。偌大的豪宅,男主人常年不回来。全凭女主人支撑。去疾的心忽然软了下来。母亲也不容易。他坐在肩舆上,后面跟着宫中的太监宫女,向内宅而去。一路上,庭院,柱廊干净整洁。各处挂着红灯,树梢上挂着彩带。各个门上都贴着对联。每个房间都新糊的窗纸,上面贴着红红的窗花。来到母亲正房前,他的母亲,翰林学士,魏志仁的夫人,前内阁首辅庄中正的女儿,早已带着一群丫鬟仆妇迎上来,她一把把儿子抱住,呜呜地大哭起来。送去疾回来的老太监赶紧上前,“魏夫人,少爷回来陪您过节来了。以后啊,就住家里不走了。您该高兴啊!”
魏夫人是大家闺秀,自幼进出皇宫,见过世面。当下止住眼泪。进了屋,让人扶儿子坐好,亲自给老太监让座:“公公说的对。我高兴。既然来了,就在舍下吃个便饭再走。去疾住在宫中,也靠你们照料,我们也表表谢意。”
老太监眉开眼笑,“谢谢夫人,来了就叨扰。”
宫里来的人都被让进另外的房间款待。这里,魏夫人安排儿子半卧在躺椅上,让人拿了个毛毯替他盖在腿上。去疾打量着母亲的房间,门上挂着大红猩猩毡帘,地上铺着波斯羊绒地毯。地中央放着大铜火盆,谈火烧得正旺,屋里暖意融融。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花木扶疏。所有墙纸,褥垫都是新做的。花团锦簇,显出过年的气氛。去疾心里感慨,母亲太强势了,也太能干了。要是她稍稍弱一些,软一些,也不会和父亲闹僵,自己也不会搬到山里,一住五年。他体谅父亲,也心疼母亲。特别是听了竑那一番痛失母爱的肺腑之言,他决心不管怎样,他都要和母亲在一起。自己要再不爱她,这世上还有谁来爱她!
“孩子,”母亲让人搬个小凳,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你真不走了?”
去疾笑着点点头。魏夫人又掉眼泪了。去疾伸手替母亲擦去眼泪。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感动了。
“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要再拿我和父亲置气了。他不回来,就随他吧。我们今后不要再提他,好吗?”
魏夫人哭着点点头。“还有,不要再给我找女孩子了。”
“可是孩子,你总得有个后啊,要不我们这家大业大的,谁来继承。我怎么对得起魏家的列祖列宗。”
“我的身体不能考虑结婚的事。这事也不用着急,二十不行,三十,三十不行,四十。我是男的,怕什么!”
魏夫人无奈地笑了笑,只得听凭儿子了。
“好了,先不说这些。去你屋看看。”
去疾在仆人的搀扶下,来到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在东跨院,三间带回廊的房子。中间是客厅,左边是卧室,右边是书房。房前是个小小的院子。出了院门就是母亲的正房前的院子。母子俩住的很近。去疾也很满意。母亲把房间的一切都布置好了。去疾向母亲表示谢意。他忽然觉得有母亲为自己安排日常生活,是件多麽幸福的事。母子两进了卧室,床边一张躺椅。上面铺着虎皮褥子。去疾皱眉。
“你别皱眉。这是皇后娘娘专门给你的。说‘去疾身体弱,睡睡虎皮或许会好。’”母子两个都笑了。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去疾摸摸虎皮
“唉,这是两年前,收拾皇后的遗物,才发现一个包裹,上面写着‘’去疾”
去疾神情黯然地坐了下来。又发现那张床,紫檀雕花嵌着玉石,床楣上还有四幅画,画的是梅兰竹菊。
“好漂亮的床。”
“我的嫁妆。一共三个。我一个,你一个,还有一个在仓库里。”
“母亲,外祖父给您怎么多东西,舅舅他们不会不高兴吧。”
“你外祖父就我一个女儿,你舅舅们又比我大很多。不会计较的。”魏夫人接过丫鬟递过的茶,小口喝着
“儿子,你在宫里过的怎么样?”
“不错。殿下非常照顾我。还有很多老人都记得您。”
“你回家,宫里人不能来,我派几个丫鬟贴身伺候你。”看儿子不反对,她又继续说:“你现在虽然没有官职,但你是太子的老师,又和大殿下关系亲密,这方方面面的事得有个人替你料理。我想让喜盈过来伺候你,当你的帮手。”
“喜盈不是您的贴身大丫鬟吗?”
“我那人手多,都是老人,刘妈,赵妈都在。”
“她们都老了。您身边还是得有个年轻得力的助手。这一大家子还靠您呢。您好好的,儿子才能放心。”魏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你那几年住在山里的别墅,我每次给你送东西,都是喜盈收拾的。她知道你的习惯。”
去疾忽然想起来:“喜盈跟无双不是一起的吗?无双嫁人,她没嫁呀。”
魏夫人叹了口气:“李管家的儿子相中了她,可她不愿意。”
“李管家已经不是咱家的奴婢了。您不是把卖身契都给了他吗?他儿子小李也是读过书的。”
“唉,”魏夫人长叹一声,“是我害了她。”去疾看着母亲,等着她往下说。魏夫人却转移了话题:“也罢,喜盈跟着我也行。唉,再给她找吧。”
去疾是宫里养成的习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可今天,在自己家里,他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他忽然感觉好幸福,好满足。当初为什么要躲到山里去,在家多好。当时家里确实待不了了,父亲离家出走,母亲把火都撒在他身上。五年了,母亲果然好多了,大概接受现实了吧。想到父母,去疾对婚姻更排斥了。现在,没有父亲,他和母亲过的不是很好吗?去疾躺在暖融融、香喷喷的被窝里,一直睡到天大亮。刚要唤人,就听见外面的问安声不断。接着,母亲的声音传进来:“起来了吗?”人随声到。魏夫人进了儿子的卧室。去疾赶紧坐起来:“母亲”。母亲从来没有这样过。在去疾的印象里,母亲都没抱过他,没进过他的卧室。他每天都是奶妈替他收拾好,打扮好,到父母那里请安。后来,父母交恶,家里吵架不断,更没人管他了。他便宫里一趟,家里一趟的来回跑。现在,母亲亲自来到他的床边,让他惊讶,高兴。
“母亲这么早过来,是有事吗?”
“没事。就是看你起床没有,睡的好不好。”
“睡的很好。被窝里太舒服了。”
看着儿子童心大发,魏夫人忽然哭了,哭的很伤心:
“儿子,娘对不起你。从小就没好好爱过你。你小时候,生病要和娘睡,还被我骂没出息。”
去疾笑了:“娘,我早忘了。”
“我没忘。要是娘好好照顾你,你的身体也不会这样。都是我这个作母亲的不好。”
去疾赶紧下床,蹲在母亲膝下,“母亲,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魏夫人哭着,还不忘让儿子坐在床上,为他披上衣裳:
“唉,”她长叹一声,“人人都说你聪明,是栋梁之才。开始,我还得意洋洋。可现在,我倒宁愿你蠢点,笨点,身体健健康康的,生下一群孩子,我们一大家,平平安安,尽享天伦之乐。”
“母亲,天下事难两全。您看看我们家,书香门第,三世为官。外祖父是帝师,大学士。舅舅们自立门户,也是一品大员。我父亲也是状元出身。所以,我们家缺点什么是应该的,是好事。”
“那也不能缺在你身上啊!”
“必须是我。否则无法平衡这么大的福气。”
正说着,进来两个小丫鬟,十一二岁,胖胖的,长的非常喜性。“夫人,早安;少爷,早安。请少爷更衣洗漱。”
“这是你的两个丫鬟,就在房里干些粗活。”
两个丫鬟上来要伺候去疾穿衣,被去疾阻止“我自己来。你们把水准备好,我自己洗。”魏夫人在一旁看着,又伤心了:“哪家的贵公子不是珠围翠绕的,十几个年轻貌美的丫鬟伺候着。偏我的儿子就过的跟个穷书生似的。别人不说,就说你三个舅舅,每一个从小都是养娘、丫鬟围着。你别瞪眼,我跟你说,这是有道理的,从小见惯了美色,长大才不会被美色所惑。”
去疾笑了。他坐在母亲身边:“我的三个舅舅,再加上我,比得上皇子们高贵吗?可您看大殿下,过的比我简朴多了。若说以色破色,那皇上呢?您最了解,在色上,何时戡破过?这事得看人。”
魏夫人无话。去疾搂着母亲:“母亲,您儿子不是不好色,不是不爱享受,只是我还是保命要紧。”
魏夫人也笑了:“可说呢,皇太子和殿下他们还好吧。”
去疾说了句“还可以。”就不再说了。过了一会,他才又开口:“母亲,过了年,我还要回宫上课。家是不能常回了。等大事彻底解决,儿子就回家,日日陪伴母亲身边尽孝。”
魏夫人握紧儿子的手:“儿子,你要多保重。”去疾郑重点头:“母亲也是。您多跟舅舅那面联系。也许我会找他们。”
魏夫人眼圈又红了:“好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你赶紧收拾,该开饭了。”去疾在家里,过了一个他记忆中从不曾有过的快乐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