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年,腊月,子时。
这一年,襄阳的冬天格外的冷。一支百余人的弩兵小队,正沿着山道,穿过树林,向燕军大营奔去。将士们脚步如一,齐刷刷地踏过积雪。微弱的月光洒在将士们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唯有为国死忠的冷毅。
两年前,大魏国都洛阳被奚人建立的大燕政权攻陷,皇帝携群臣仓皇南逃,过襄阳八百里,迁都长沙府,改长沙府为湘京府,改年号为太和。至此,大魏淮河以北国土尽数沦陷。那一年是干支历甲子年,因而后人谓之,甲子之变。
领军之人举手示意,弩队停下了脚步。弩队已经赶至一处山腰,山下便是燕军的粮草大营。
“朱百总,李督师果然神机妙算啊!”将士们笑了,望着山下的燕军粮草大营,仿佛看到了丰收的稻田。
两年前,燕国大将钱靖率十万精兵南下进攻襄阳,魏将李尘风临危受命,任湖广总督,率洛阳残部五万余人,镇守襄阳。
襄阳乃是如今战局之命脉,襄阳若失,湘京将无险可守,燕军顺势南下,大魏必亡。若魏军守住襄阳,则燕军战线过长,一时粮草不济,士气大损,魏军便可趁机反攻,至少可以保住脚下这偏安的土地。
朱云霆也笑了。他本是丐帮弟子,甲子之变后,他怀着一腔热血,投身入伍,来到李尘风帐下。他武功不错,又有计谋,不久便当上了弩兵营百户。这一日,他奉李尘风之命,率弩兵营,火烧燕军粮草!
“列阵!”朱云霆收起了笑容,瞪向山下,发出了号令。短短的两个字,不是很响,却能穿透这广袤的风山林雪。
士兵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刷的蹲下,动作齐整如一。
“备矢!点火!”
抽出弩矢,插入矢道,拉紧弓弦,涂上火油,用手中火把将之点燃。
“一队!放!”
只见前面一排的士兵应声放出了手中的弩箭,弩箭往燕军营寨飞去,满天星火,好似白昼!
“一队后撤!二队!放!”
又是漫天的火箭。只见燕军粮草大营已燃起熊熊烈火,燕军守军叫苦不迭!
此时,两里之外的襄阳城头,一双锐眼正注视着这一切。
“李督师,将士们都集结好了!”
“好。”
此人正是湖广总督李尘风。十年前,大魏与契丹交战于辽东时,曾率五千精骑兵收复当时沦陷已久的安东路,是谓“五千精骑复辽东”。如今他已年过不惑,用兵也愈发的谨慎。
“三军听我号令!出发!目标燕军中军大营!”
只见那城门大开,魏军浩浩荡荡驶出城门。夜袭!燕军失了粮草,士气必然大损!此时突袭必可大获全胜!
“兄弟们我们先上,多杀几个奚鞑子!”在山那头,朱云霆轻声命令道。
这百十余人迅速将弩背到背上,抽出了近战所用的短刀,缓缓下山,摸进了燕军大营。
朱云霆手持打狗棒,三两下就跳进了慌乱的燕军人群中,左拍右挥,几个奚人便应声倒地。
“不要慌张!把这几个人围住,援兵马上就到!”不曾想这看守粮草的燕军头领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这危难时刻她还能如此镇定,“至少还能抓几个活的回去!”
“你们也不要慌张!李督师的大军也马上就到!钱靖粮草都没了,可顾不上这里了!”
虽然被围,这支弩兵队却丝毫看不出慌乱,反倒是人数是他们两三倍的燕军在不停后退。
借着火把的亮光,朱云霆仔细端详着这个领军少女。她不着铠甲,穿着貂衣,脸上戴着面纱,碧蓝的眼珠和头上的发饰告诉朱云霆,她应该是高昌国的色目人。
可是,这双眼睛,真的很美。
“这个时候不要胡思乱想。”朱云霆暗自想道。
喊杀声由远及近,机会来了。“杀!”
被包围的弩兵四散杀了出去,不一会儿,李尘风的魏军大部队也赶到了!燕军或死或降,毫无士气,不到一个时辰,便往南阳退去了。
守卫粮草的这支燕军早已覆灭,只有那领军少女身法矫健,抽身上马跑了。
朱云霆也骑上了一匹战马追了出去,“方才看她招式犀利,身法又如此之快,多半是高昌明教的人。”
朱云霆本想抽出弩箭射她,却不知为何没有动手,而是放她又跑了一会儿。
追了快两个时辰,此时天已蒙蒙亮。眼看着前面就是一处悬崖,那少女的马像是受了惊,停不下来,朱云霆抽出弩矢,射死了少女的战马。
只见那战马重重地倒下,把那少女甩了出去,可那匹战马跑得实在太快,竟把她甩的很远快要掉下悬崖!
朱云霆见状,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左手抓住了快要掉下悬崖的领军少女,右手紧握打狗棒,将打狗棒大力插入坚固的岩石中,两脚踩紧地面以防自己跟着这少女掉下去。
“抓紧了!”朱云霆青筋暴露,吃力的说道。
这少女受了很大的惊吓,也诧异于这明明是敌人的男子竟会不顾性命地救自己。她
用力蹬住了山岩,握紧了朱云霆的手用尽吃奶的劲爬上了悬崖。
这少女有惊无险,抬起头来却发现朱云霆正拿弩箭指向自己。
“为什么舍了命救我还要拿着破弩指着我?”这少女似乎还在后怕,说话也有些无力。
“你叫什么名字?”
“呵,哪有你这样问姑娘家名字的?”说罢,少女拍开了指着自己的弓弩,用一种嗔怒又近似娇媚的目光望着朱云霆。
朱云霆收起了弓弩,伸手欲搀少女起来,“不用假惺惺的!”少女不理会朱云霆,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明明是高昌人,为何要助纣为虐帮他奚人来讨伐我大魏?”
“哼!”少女背过身去,不理会朱云霆。
“我叫米丽沙尔娜木热合西瓦尔,嫌长也可以叫我的汉名,蓝小米。”蓝小米背对着云霆,“还有,为什么救我?因为我长得漂亮?”
“不,战场上只有生与死,没有美与丑。”朱云霆郑重其事的说道,“我救你,是因为敌人的命也是命,我来襄阳参军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止战。”
蓝小米听的此话,回过神悄悄凑近云霆道,“是不是因为你长得不怎么好看才这么觉得的呀?”
朱云霆确实不像那些翩翩公子风流侠客那般英俊,却也是个精神抖擞干干净净的小伙子。
“无聊……”朱云霆两手插在胸前,“要不我放你走吧。”
“当真?你不怕受罚?”
“你看这里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别人吗?”
“那你追我追这么远就是为了偷偷放了我?”蓝小米回过头来望了望朱云霆,“想不到你这人看上去像个榆木疙瘩,心思其实还挺细的。”
“你看管粮草不利,奚人那边也不会放过你,至少不会再用你了。对我大魏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了,那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你打算去哪儿?”
“反正不回奚人那里了。”蓝小米起身要走,却发现朱云霆正注视着她,“别看了,有缘还会再见的。”
一阵大风吹过,吹掉了蓝小米脸上的面纱,两人四目对视。
除了眼睛是澄澈的碧蓝色,蓝小米长相与汉人无异,唇如绯,眉如画,说不上倾国倾城,也算得上闭月羞花了。晨起的朝阳洒在两人脸上,朱云霆心想,若不是二人各为其主,必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事。
作别后,朱云霆骑上马赶回了襄阳大营。只见旌旗高挂,将士们得胜归来,虽有几人身上挂伤,却也洋溢着笑容。
“这次我们把奚人打退到了南阳,三年之内他们是别指望打下这樊城和襄阳了!”
“你说我们这次打了胜仗,饷钱是不是能发下来了啊?”
“知不道,难说。”
“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胜仗了,你看哪次发过饷钱?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此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兵道,“我也是跟着李督师一路从辽东到襄阳,想当年我们在辽东,最开始顿顿吃羊肉,后来不知怎么的,羊肉变猪肉,再后来就没肉吃了,饷钱也发不下来了!”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李督师被诬告吃空额,被罢免了十几年。”老兵愤愤道,“若是李督师没有被罢免,他奚人还想打到襄阳?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山海关都进不了!”
老兵又道:“李督师会吃空额?他恨不得自己掏钱补贴弟兄们!吃空额的还不是那些个……”
“行了老周,别说了!”边上的另一位老兵立马把老周拉开捂上了他的嘴。
“唉,他妈的。”士兵们只得纷纷散去。
“弩兵百户朱云霆参见李督师!”朱云霆进到主帅大帐,谒见李尘风。
“时钧,干得漂亮!”李尘风回过头来,露出赞许的目光,“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朱云霆字时钧,李尘风贵为封疆大吏却以其字唤之,可见对其认可。
“李督师谬赞了,这都是卑职的本分!”
李尘风开玩笑的一拳打在朱云霆身上,“我已上报你的战功!保举你去湘京兵部任职!以后去了京城可得好好干啊!”
听罢,朱云霆大喜。在这乱世没有什么比谋得一份稳定差事更幸运的了,更何况还是个不小的京官。
“李督师提拔之恩卑职永生难忘!”
“好了,我们军中无需这些虚词。若你心中真的心怀感激,就好好报效大魏,好好对待百姓。”
“我记住了!”
朱云霆自幼便是孤儿,出生不久便被遗弃在了洞庭湖边。所幸被巴陵县丞朱同收养,他便随养父姓了朱,他本来叫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养父母待他如己出,他也早已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朱妙言,虽然自幼一起长大,他心里却一直没把她当成姐姐,倒像是邻居家青梅竹马的姑娘。朱云霆有个还算幸福的童年,养父母,姐姐,还有爷爷,每天和姐姐一起上私塾,回家帮着家里做点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有一天,爷爷挨了打,爹也病倒了,后来他们相继去世,只剩母亲辛怀慈带着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娘只得没日没夜的做针线活养着一儿一女。再后来,朱妙言去了秦岭春晖谷学医,朱云霆则是入了丐帮学武。女儿学医有成,十二三岁便能替人看诊;儿子更是武学天赋出众,十五六岁时就成了一等一的丐帮高手。看着这一子一女越来越有出息,做娘的心里也欣慰。再后来,甲子之变,朱云霆不顾一切投身军伍,尽管时常有书信往来,做娘的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放心。
想到这里,朱云霆归心似箭,想早点回去告诉娘和妙言,自己活的好好的,还升官了!
与此同时,湘京丞相府,大魏丞相宫清正躺在他书房的摇椅上,闭目养神。这书房一桌一柜的木料皆是上品,看似低调,实则奢华。墙上挂满了名家字画,皆是寻常文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堂下跪着的几个人,也不知是宫清的家仆还是门客,不敢发出一丝丝声响,只低着头默默闻着一缕青烟便要数十两纹银的上等熏香。
片刻,一个身着武人服饰的跪者微微抬头,大着胆子轻声道,“启禀宫相,襄阳传来捷报了。”
“催饷?”宫清眼睛仍旧闭着。
“……是”武人又把头低下去道,“襄阳已经三个月没发饷了,再拖下去恐怕……”
“哪有钱给他们!”宫清仍旧不睁眼,怒道。
“他李尘风那么能打,怎么两年了还打不回南阳?”半晌,宫清终于睁开眼坐起了身。
这宫清长得不怒而威,他虽已四十七八,脸上却无甚多皱纹,想是日子过得很滋润。
“这三个月的军饷,就罚他收复南阳不力!”
“……是!”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宫清又躺下了。
“李尘风还在奏折中保举一有功军士入兵部任职,钱皇后似乎已经批了。”那武人战战兢兢道。
当今圣上一病不起,朝政皆由钱皇后处理。可她一个妇人哪有心力对抗权势滔天的宫清呢。
“这李尘风还想把手伸进六部?”只见宫清躺在摇椅上微微摇晃,若不是说着话,怕是都要睡着了,“可有什么劣迹?”
“有人看见他追击敌将,却未擒回。”
“那就是私放敌将,罪在不赦。”宫清口齿已经有点模糊,下面的人却也不敢多言,“去趟御马监,劳烦潘公公走一趟了。”
“是!”
“德兴王那边怎么说啊?”宫清已然又闭上了双眼。
“启禀宫相,德兴王此人看似纨绔,实际上心思清明,怕是不能为我们所用。”
“怎么找个听话的王爷就这么难吗?”宫清怒地拍了下桌子,吓的下跪之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冷战。
“我跟你们说,若是永定王找到了太子,本相没好日子过,你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看来皇上的病情不容乐观,对于皇位继承人,权倾朝野的宫清和他口中的永定王似乎都有自己的打算。
第二日午后,宫里来人了。
“圣旨到!”
众人跪拜接旨,心想打了这么大的胜仗,虽然指望不大,但仍期盼着能领到些许久未发放的军饷。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湖广总督李尘风虽胜,然贻误战机,使我大魏之师未能如期收复南阳。念其守襄阳有功,从轻发落,罚襄阳全体将士三月俸禄,再有贪生怕死贻误战机之举,定斩不赦!钦此!”
李尘风眉头紧锁,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李督师,还不领旨谢恩?”公公这番话,锥心刺耳。
半晌,李尘风才轻声问道,“潘公公,就算是贻误战机,那也是我李尘风一人的决策,为何要罚我襄阳全体将士?他们是无辜的啊!”
“大胆!你这是要质疑皇上?”
“罪臣不敢!罪臣,领旨谢恩!”
“哦对了,这儿还有一道圣旨!”公公从袖子里又抽出了一张,“谁是朱云霆啊?”
“末将在!”朱云霆不敢抬头,只默默等待命运的裁决。
“襄阳弩兵百户朱云霆,胆大妄为!竟敢私自放走敌将!其心可诛!念其火烧敌军粮草有功,免其死罪,撤销对其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之升任,即刻贬职为民!钦此!”
看着自己滴落在地上的冷汗,朱云霆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拼死立下战功,也敌不过小人之口,也不过由京中权贵随意摆布。
“末将,遵旨……”
“南阳有奚人的四十万主力!就凭我这五万人怎么可能一口吃得下!”宫里的人走了,李尘风终于忍不住,拍案大怒道,“这潘公公分明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传圣旨什么时候轮到他宫清手里的御马监了?这宫清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趁着皇上病糊涂了,他来传圣旨!”
宫清乃当朝宰相,其在位十多年内可谓无恶不作,祸害朝纲,在军队中伸黑手吃空额挪军饷更是家常便饭。
底下自然也是怨声载道。李尘风走到朱云霆跟前,“时钧,拿着吧,回家路上用。”朱云霆把李尘风塞给自己的银子推了回去,“李督师使不得,现在大家都缺这个,还是给兄弟们吧。”
“唉,也是。老是没有军饷兄弟们哪有士气打仗啊。”
“李督师。”朱云霆道,“朱某这就走了,祝兄弟们多打胜仗!早日收复失地!”
“嗯,一路平安。”
收拾完行李,朱云霆缓缓走出营帐。看着这呆了两年的军营,心中不由感慨,当初自己怀着一腔热血投奔行伍,想着要跟着大名鼎鼎的李尘风收复失地。可现在,朝中腐败克扣军饷,失地没能收复,军饷也没攒到多少。虽说也结识了几个生死弟兄,可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到他们再次相聚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