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老总办公室里,一个体形敦厚的中年男人一脸诚恳地看着我,正在对我进行最后的挽留。
“真的不再想想了吗?这两年你的成绩和进步,公司上下有目共睹,你也得到了和付出对等的回报,为什么说放弃就放弃呢?又不是跳去实力更强、待遇更好的公司,图什么?这事我一直都没想通。如果你肯留下来,我愿意帮你争取更好的职位和薪酬,公司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微笑着解释道:“真不是因为这些。张总,既然都要走了,我就索性什么都不瞒您,把心里的想法都跟您说了吧。其实我在公司工作得很愉快,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要走的真正原因是,做猎头并不是我的最终理想,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职业规划师。”
“职业规划师?”张总质疑地皱起了眉头,“据我所知,这个行业在中国还没能被人们普遍接受吧?光是开拓市场就很有难度。何况,这也不是凭一腔热情就能挂牌上岗的呀,做这个需要很深的资历和阅历,需要大量的知识储备,还要通过难度非常高的资格考试,这些你都了解吗?”
我相当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一直在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相关课程,已经快两年了。另外,我辞职就是为了先去企业里做几年HR,进一步积累经验,并不是要马上挂牌营业,我也没那个资格。张总,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是如果对一件事情足够渴望,那么就算有再多困难,其实只要一个一个地去克服就好了,您说是吗?”
张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了右手:“你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祝你成功!”
收拾好所有私人物品,跟上司和同事一一告别,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写字楼后,我抬起头,对着明媚的阳光呼了口气。
职业规划师——这就是我为自己找到的目标和方向,灵感来自一次机缘巧合。
就在楚维向我阐述了事业的概念之后,某天,一位同样漂在北京的高中同学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她介绍工作。在她的概念里,猎头公司就等于是高级些的职业介绍所,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给她解释清楚这里面的差别,但出于多年的同学情谊,我还是耐心听她讲述了目前的处境。
她是学新闻的,大学毕业后进了北京一家报社当记者,工作体面,待遇也不错,但她始终觉得压力太大没办法适应,而且也一直得不到领导的认可。我想起上高中的时候,她是个安静而富有文艺气息的女孩子,写一手好文章,并有很强的文学鉴赏能力,记者这种跑跑颠颠的职业其实不见得适合她。正好一位客户的太太在某家文艺杂志社当主编,我便推荐她过去做编辑试试看。
一段时间后,双方反馈回来的意见都相当满意,尤其是我同学,到了杂志社后感觉如鱼得水,工作很快就能上手,筛选稿件的眼光颇得主编的赏识,虽然收入比做记者时还略低了些,但用她的话说,那种幸福和满足感是金钱买不来的。
这成了我回国之后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比拿到一笔高额奖金还要兴奋,那几天就连出门走在路上都觉得很不一样,好像忽然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确凿意义,不自觉地就会抬头挺胸、大步流星。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对猎头公司怀有莫名的兴趣,原来我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帮他人找到位置、实现价值的渴望,只不过猎头公司主要面向企业服务,工作性质跟我的理想并不吻合。我很快在网上查到,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叫“职业规划师”,虽然这不是一个轻松就能胜任的职业,但我觉得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达成目标。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三年时间已经让我学到了猎头这个行业所能教给我的绝大部分内容,现在我决定开始迈向下一步——到企业里做人力资源,这同样是成为一名职业规划师不可或缺的资历。辞职之前,我已经跟一家IT公司的人事经理谈好,过几天就可以正式去上班了。
我气喘吁吁又踌躇满志地走向车站,手机忽然响了,刚好是新公司的人事经理打来的。我费劲地倒换着手里的东西,把手机夹在耳朵和颈窝之间,用阳光灿烂的语调问了声好,电话那头的人却在含混不清地支支吾吾:“柯晓,你来我们这里上班的事,可能有些变化……不是说你一定不能来,但也许,要等一段时间……等多久,我也说不太好……”
我手一抖,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我一边狼狈地弯下腰去捡,一边用不容分说的口吻回话道:“我马上过去找你面谈,就这样!”
我快步走回楼里,把所有东西全都寄存在保安室,然后打了辆车直奔那家公司而去,一路上脑子里嗡嗡直响——这叫什么事儿,辞职手续都办完了才告诉我不能去?虽说我是为了理想,可也没打算把自己饿死!不行,说什么也得当面去问问清楚,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吧。
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楚维。我按了接听键,还没等我出声,楚维就在那边哇啦哇啦地说了起来。
“昨天净跟你扯付远那点破事儿了,正事儿还没说完呢。”
“什么正事儿?就是弄一堆失恋女人比赛的那事儿?”我无精打采地问道。
“对呀!”楚维显然没察觉到我情绪不高,用极快的语速继续说了下去,“本来我们打算就在网上全程操作,各大论坛放放照片、发发视频、贴点儿煽情文字描述一下选手的心路历程,然后鼓动网友们投投票,线下再办两次现场活动,让选手们公开亮亮相,也就差不多齐了。但是我前些日子跟一个电视台的朋友偶然聊起这事儿,他们台里新开辟了一个女性频道,他是刚上任的频道总监,正为内容建设的事儿着急上火呢。一听我们这个比赛构想,他觉得刚好符合女性频道的定位,所以建议我干脆考虑把这个活动放到电视上做。”
“那不是挺好嘛。”
“好?哪儿有那么容易的好处啊!现在的问题是,想上电视可以,但人家那边也是百废待兴、人手奇缺,根本派不出人来帮我们弄这事儿,只能我们自己先做一个详细的策划案出来,行就上,不行也没办法。就我这公司你也知道,策划部的人那两把刷子,顶多也就够应付个酒会、庆典什么的,让他们想出这么个比赛已经够难为他们了,现在你让他们策划一个完整的大型电视节目出来?打死他们也没戏!我现在等于是抱了个烫手的大山芋,扔了实在太可惜,想吃又没地方下嘴,真是活急死我了。”
“那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招人才啊!”虽然刚刚告别了猎头公司,但我多年的职业本能还是立刻就被调动了起来,“你这事儿不缺别的,就缺人,挖一个能帮你搞定这个策划的人过来,不就没问题了么?”
“英雄所见略同啊妹妹,这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让我找人才?他们电视台都找不着,我能去哪儿找?所以只能求助你这个专业人士了。钱的事儿都好说,你就算掘地三尺也得帮我挖个合适的人过来,另外还得抓紧点儿,当初不是没打算上电视么,我们报名的消息都在网上发出去了,过几天就是定好的现场报名时间,总不能一上来就拖延啊。”
我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我必须告诉您两个不幸的消息。第一,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不涉及文化产业,我也不认识这方面的人;第二,我一个小时前刚从公司离职,目前也算不上什么专业人士了。”
“啊?”楚维很惊讶,“你跳槽了?去哪儿啊?”
我苦笑道:“本来是要跳槽,但现在很可能直接改失业了。”
楚维越听越糊涂:“不是,您这都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这不正要杀过去兴师问罪嘛。”出租车停了下来,我边付钱边匆匆说道,“得,我到地方了,完事再跟你汇报吧。”
坐电梯到9楼,进了那家公司的大门,跟前台说明了来意。几分钟后,一向态度倨傲的人事经理苦着一张脸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带进了她的办公室。我屁股还没沾到椅子,人事经理已经喋喋不休地诉起苦来。
“柯晓啊,实在对不住,我知道把你害惨了,但谁想到偏偏赶在这时候高层震荡呢。现在公司上下人人自危,连我都说不好明天会不会被遣散,还怎么敢往部门里招新人?只能等一段时间,只要我的位置能保住,我肯定还要你过来,但是你也别在我们这一棵树上吊死,能找别的公司就试着找找看,我也尽力帮你推荐推荐。”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路高涨的声讨气焰就此偃旗息鼓——既然事情是这样,发火也没有用,与其跟她纠缠,还不如赶快打起精神再找新东家呢。
客套了几句,正打算告辞,忽然有电话进来,人事经理拿起话筒接听,我只好等她接完再走。
电话内容大概是关于销售部门的招聘,说了一会儿,人事经理的语气忽然激动了起来:“这个人我看咱们就不用浪费时间面试了……是,他以前的业绩是不错,但你不了解情况,他可是行业里出了名的‘面霸’,从原先的公司辞职后面试过不下几十家公司了,没有一家他满意的,凭什么就能满意咱们?这种人就算招进来也干不长久……对,就是他,付远……”
我整个人瞬间定格,僵硬地愣在那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直到人事经理挂了电话,我依然没回过神来。
人事经理冲我唠唠叨叨地抱怨着:“看见没?销售人员大换血,我这个人事经理虽说朝不保夕,该干的活儿可是有增无减……”
“不好意思,问一下,”我有些生硬地插话道:“你刚才说的那个‘面霸’,早先是在拓阳科技吗?”
“没错啊!”人事经理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你也知道他?那可真是个神人,就说以前干得不错吧,也没见过这么挑东家的,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入他法眼,反正我们这小庙是肯定放不下……”
还真是付远!
我恍恍惚惚地跟人事经理道了别,一路晕头转向地回了家,连寄存在写字楼的东西都忘了去拿。
女人往往倾向于相信,自己会跟这世上的某个男人之间存在一种奇妙的缘分,也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如果刚好还出现了一些看起来足以佐证缘分的事实,就会越发坚定女人的这种想法。
我曾经就坚定地以为,付远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一位。
认识付远后不久,他把自己的QQ号给了我,我回到家在QQ上搜索的时候,却赫然发现他一直就在我的好友列表里。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感慨这件事的不可思议,我始终想不出到底是何年何月把他加进来的,一亿多的QQ用户,而我又很少上线、很少加陌生人聊天,两人远隔着千山万水,到底是冥冥中什么样的力量在安排,能让我们那么偶然地在网上互加好友,然后无数次地擦肩而过,却又终于在现实中碰到了一起呢?
我认为这只能用“命中注定”来解释和形容,这也是付远提出分开时,我舍不得放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怕手一松开,就是一辈子的陌生人了。
楚维就一点儿都没被我这个故事打动,甚至还表示嗤之以鼻:“别那么唯心好不好?这个世界上总有些无巧不成书的事儿,发生在你不在意的人身上,你就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巧合;发生在你喜欢的人身上,就美化成缘分了。要我说,女人那么在乎缘分这件事,无非就是想证明自己没爱错人——老天都这么安排了嘛,肯定不会错……狗屁!错没错事实摆那儿你看不见?还指望老天替你担责任?他要真是老天派来的,能这么容易就跑路?这老天爷也太好糊弄了吧!”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我不得不承认楚维的话有道理,只能忍着心痛放弃了对缘分这件事的执着,但是今天再次出现的巧合,让这个念头又控制不住地在我脑海里飘忽了起来——毕竟它对我曾经就像是一种信仰,让一个人完全抛弃自己的信仰,是多么不容易做到啊!
当初楚维介入我的生活后,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能以任何方式跟付远联系。而我只要在QQ上看到付远的头像亮着,就会像魔咒附体一般,忍不住要去找他说话,并且那个神奇的巧合让我怎么都不忍心将他拉进黑名单。为了达到楚维的要求,我只好逼着自己从此不再登陆QQ,反正自从恋爱后,去上面也只是为了跟付远一个人联系,既然物是人非,那么不上也罢,眼不见心不烦。
事隔两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又一次点开了桌面上很久没碰过的QQ图标,隐身上线,在好友列表里看到那个叫“付小猛”的灰色头像,心立刻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
如果一个人彻底被感情冲昏头脑,或是能做到完全用理性思考问题,其实都是幸福的事。最令人感到痛苦的,是理智和感情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同时共存却永不相交,给你看不同的事实、告诉你相反的结论,而你哪一边都无法摆脱。两年的时间让我找到了事业上的方向,但只要谈到感情,我平静表面下的内心仍然像一头迷雾中的困兽,狂乱焦躁,有时恨不得咬谁两口。
理智上我知道楚维说的都对,付远这个人自负、难伺候、缺乏责任感,就算拉回身边,也会相处得无比辛苦,如果我足够聪明,就该像楚维一样,不做任何吃回头草的打算。
可是感情上呢?我之所以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离开北京回到父母身边,不就是因为还没放下心里那点儿念想吗?相爱时的一点一滴都还历历在目,一想到要让这个人从生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颗心就痛如刀绞。
那么,做普通朋友?可如果你对着这个男人,你们明明曾经那么亲密,每天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道不尽的柔情蜜意,如今却只能拿捏着合适的分寸,扯一些不咸不淡的家长里短,这会不会比形同陌路更让人难过?
至于报复,我其实从来没这个想法。在潜意识里我仍然觉得和他是一体的,伤害他,就等于是在伤害我自己。
各种念头在我脑子里来回翻滚地缠绕纠结,我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枯坐了好久,才注意到那个灰色头像下面的签名——不为五斗米折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想起今天人事经理说的话,无声地叹了口气——到底什么样的工作才配得上你心目中的“玉”呢?
忽然间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让我有些亢奋地站了起来,咬着嘴唇思索了几分钟后,我拿起手机拨了付远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