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搭地铁赶到了五棵松附近的一家餐厅,远远隔着玻璃,看见付远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红色圆领T恤,头上戴了一顶红色的棒球帽,正跟服务员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看上去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么久没有见面,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感慨万千?没想到,这会儿真的见了,我的第一反应却是轻轻地笑了出来。
他还是那个德行,一点儿都没变!
这个男人,我喜欢他什么呢?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付远不帅,寸头,中等身材,有点啤酒肚,好在一身筋道的小肉并不显得肥腻;不嬉皮笑脸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儿像小了几号的姜文,虽然没那么霸气,倒也算得上器宇轩昂。其他方面,以世俗观点来看,家世平平,学历一般,钱不少挣但也没到大富大贵的份儿上,这条件在我的追求者和过往男友中都属于排不上号的,那么,我究竟看上这个男人什么了?
不喜欢一个人可以讲出很多理由,但喜欢一个人却往往毫无道理可言,如果非让我说出一个最喜欢他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举手投足间永远带着那么一股泼皮混账的小劲头儿,这在我眼里始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吸引力。
此人不张嘴说话时,行动坐卧处处带着混蛋范儿,但只要一开口,又全是一套一套的道理,这是我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领教过的。
四年前我回国过寒假,春节前被表姐拉到北京旅游,在雍和宫附近的小店里,信佛的表姐看上一颗天珠,摊主滔滔不绝地给我们描述了一番这颗天珠如何品相上乘、稀少难得,然后张嘴就开出了三万块钱的高价。一个我们进门时就在店里的男人凑过来,操着纯正的京腔儿插话道:“老板,这我可得说您几句了!不瞒您说,这颗珠子刚才我看了半天,东西可不大对。瞧见没有,这朱砂点儿,一看就是后做上去的,还有这鱼鳞纹儿,也是人工敲的吧?还有那对穿孔儿,灯底下一打眼就知道是机器钻出来的。手感这些虚的咱就不说了,就说这么整的单线两眼,要是真玩意儿,您能三万就出手?不得赔到姥姥家去了!您别说我驳您面儿,这也就是一台湾高仿,二位姑娘要真喜欢也不是不能买,八百块到头儿了。老板,做生意得讲究诚信为本,人家大老远来北京玩儿,咱们首都人民得给人留下点儿好印象,不能看人不懂行就骗人家,是这道理吗?”
没错,这位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就是付远同学。那天的初次见面后,我的脑子里一直飘荡着他那句“是这道理吗”,在当时的我眼里,这是一种非常可爱的耍帅。
但是后来,当我们开始频繁争吵,每次付远抛出一大堆歪理邪说,然后梗着脖子问我“是这道理吗”的时候,我都有扑上去掐死他的冲动。
如今这句让我又爱又恨的话依然像烙印一样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以至于我一看到他跟服务员掰扯事情,这句话就立刻从脑中鲜活地跳了出来。
走进餐厅的时候,服务员已经离开,付远很快发现了我的到来,远远地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向他,眼里跳动着久违的小小火焰。
为了突出楚维所说的改变,我特意选择了成熟优雅的装扮,白色长裤+质地柔软的淡蓝色长款衬衫,随意搭了一条宽腰带,发梢卷了柔和的波浪,很能融入春天里的小明媚和小清新。
待我走近,付远站起身,颇为绅士地帮我拉开椅子,我落座后冲他微笑,心里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在我们热恋的日子里,他一直都是这样细心体贴的。
付远在我对面坐下来,打量了我一会儿,笑着说道:“好像瘦了点儿?”
“没有吧。”我嘴上谦虚,心里暗自咬牙切齿——被您这么个折磨法儿能胖得起来吗?
付远却紧跟着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衣服!”
我顿时无语凝噎,付远咧着大嘴,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却不知是生气还是高兴——在我们关系最亲近的时候,付远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损我的机会,而在我们临近分手的时候,他彬彬有礼的客气倒让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菜已经点完了,都是你爱吃的。”付远自信满满地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了二郎腿“怎么样,猎头做得还不错?”
“刚辞了。”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不是特热爱这个工作吗,怎么会做不下去了呢?”付远貌似关切的神情里,夹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这人就是这么小心眼儿,甭管什么破事儿,只要得罪他,他就能记你一辈子。
我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不是做不下去,而是做的年头够长了,得换个新的地方攒攒资历。我们老总倒是舍不得放我走呢,可惜我又不想做一辈子猎头,我未来的目标是做职业规划师。”
“职业规划师?那不都是骗子干的活儿么?”
多数情况下,付远绝对属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那种人,我早都习惯了,对他的嘲讽只是淡淡一笑:“骗子不骗子的,至少我觉得现在帮帮你还是富富有余。”
付远一脸不屑:“帮我?我有什么好让你帮的?”
“您就别死鸭子嘴硬了。”我气定神闲地小小报复了一下他之前对我的揶揄,“你从拓阳科技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吧?到处面试也没个结果吧?现在还在家里闲着呢吧?”
付远的神情顿时尴尬起来,不自觉地放下了翘着的腿:“你们这些搞人事的怎么一个个都跟间谍似的?”
服务员陆续把菜端上了桌,果然都是我和他在一起时经常爱点的那些,原来他都还记得。付远把每样菜都夹了点放到我盘子里,然后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好吧,那我听听,您这个大规划师打算怎么帮我?”
我忍住了鼻子里涌起的微酸,吃了口菜说道:“我猜,你一直找不到新工作,不是那些公司不满意你,而是你对他们太挑剔了,是这样吧?”
“那是!”付远这次表示相当赞同,“你说我也这个岁数了,职务也不低、能力也不差,从原先的公司辞职就是因为不想凑合,总不能换个新的地方还是继续凑合吧?可是这年头靠谱的公司实在太少了,不是待遇不好,就是环境太差,要么就离家太远,还有什么企业文化太恶俗的、领导名声不怎么样的,这种统统都不在考虑之列。怎么着,您神通广大,能帮我找一个哪儿哪儿都让我满意的公司出来?”
“不能!”我干脆利落地回答道,“这位帅哥,您也在社会上混这么多年了,敢问您知道哪份工作是处处都能让人满意的?要有我先第一个去。我觉得,如果你对工作单位挑剔到这个地步,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你对你自己的职业本身就不满意。”
付远愣了一下,含糊地支吾了一声,未置可否。我知道他这人轻易不喜欢让别人看穿心事,为了让他乐于承认我的话,我又补充了一句:“换句话说,做销售钱是不少挣,可您是谁啊?您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不满足于仅仅用钱来证明自身价值的人,您是这么看自己的吧?”
这话付远特别爱听,如遇知己般地连连点头,还哀婉地叹了口气:“唉,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我也不敢说自己有多脱俗,就算是一片清风吧……”
我嘴里嚼着的菜差点儿一口全喷出来,付远却仍然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这种天雷滚滚的自我评价,他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他是真的这么想。
这家伙大概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最自负的男人,不过,当年跟他熟识起来之后,我曾经一度认为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那次雍和宫小店的偶遇,让没花冤枉钱的表姐庆幸不已,当即提出请付远吃饭以示感谢,付远爽快地答应了。席间,趁大家聊得高兴,付远表示自己正在休假,可以义务当我们的免费导游,不逛大景点,只带我们去看北京那些边边角角的好玩的地方。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跟着付远穿梭于老北京城七拐八绕的小胡同里,品尝各种奇奇怪怪的小吃、参观微型博物馆般的私人收藏、在各具特色的小茶馆小酒吧里跟有趣的陌生人谈天说地……每到一处,付远都会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讲述相关的典故和传说,上至天文星象、下至坊间流言,就没有他不知道不明白的。而且再枯燥的事儿经他的嘴一说,都变得格外生动有趣,和他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我和表姐都被他逗得合不拢嘴。
当然,还远不止这些。在茶馆里小坐,看见窗台上撂着一副竹板,他拿起来就能丁了当啷、像模像样地给我们来上一段“说一九五七年,美帝的阴谋和谈被揭穿……”;路过某些皮件儿、木器的手工小作坊,他跟老板攀谈得头头是道,还能借人家的家伙事儿片刻之间做出个精美的小玩意儿送我;酒吧里碰到抱着吉他的流浪歌手,他也能接过来或深情或豪放地自弹自唱几曲,引得所有人鼓掌叫好,气氛堪比一场小型的个人演唱会。
聊得多了,我才知道他曾经是一名贝斯手,念书时自己组建过乐队,毕业后试图在音乐圈里闯出点名堂,但最终迫于艰难的现实放弃了这个梦想;除此之外,他还做过越野车手穿越沙漠无人区,跟朋友合开过越野俱乐部,组织过越野车大赛……总之,在短短几天的接触中,这个男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我活了二十多年、走过了这么多地方,却从没遇到过的那么一类人。
不管在后来的交往过程中,我对他累积了多少郁闷和愤恨,但有一点认知永远不会改变——这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神人,这种人不可能只是满足于做一个销售,他血液里流动着的活跃因子迟早要跳出来,让他去追求更高层次的价值实现,只不过他自己都未必正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只是莫名地找出各种理由抗拒现在的工作。
这会儿,大概因为我的评价充分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终于肯平心静气地跟我交流了。给我续了杯茶后,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好吧,那就跟柯老师请教一下,您觉得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让自己满意呢?”
我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无非是能把你那些歪才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工作吧。”
我们两个一起笑了起来。我停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其实你自己也做过不少尝试,比如搞乐队什么的。说实话你挺适合走文艺路线,只不过这条路实在是不好走,以你现在这岁数,既无背景又无人脉,再浪费时间基本也是徒劳,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否则你当初也不会放弃了。”
付远轻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概是不服气但又不得不勉强表示同意。
“但是咱们不一定非得在纯文艺这棵树上吊死啊,还有好多跟文艺沾边儿,但又稍微实际一点的工作,也完全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智,让你获得想要的成就感。比如说,文艺性质的创意策划类工作。”
我没做过多解释,但我看到付远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
“直说吧,”我决定不再兜圈子,“我手上有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帮一家公关公司策划一个大型的比赛活动,只要策划成功就能在卫视直播。能上卫视的比赛啊,你想想这得有多大的影响力,对做策划的人绝对是一个重磅级的资历。这种事儿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你要是还在上班,我也不怂恿你,既然还没找到工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妨去试试看,说不定就打下半壁江山了呢?”
“是个什么样儿的活动啊?”付远看上去有些动心。
我把情况给他简要讲了一下,然后补充道:“待遇方面,那边说了,只要是合适的人才,这些都不是问题。不过,你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业绩,如果人家因为这个在报酬上打折扣……”
付远大喇喇地挥了下手:“嗨,钱不钱的都是小事儿。既然他们求贤若渴,那我就当助人为乐,我这一身才华搁着不用不是也浪费么。”
“那就好。最后嘛,还有一个问题……”我犹犹豫豫地看了付远一眼,“这家公司的老板,跟你比较熟……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
“熟人?熟人还有什么可介意的。谁啊?”
“楚维。”
“啊???”付远大惊失色,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满脸质疑地看着我,“你们俩是怎么混到一起去的?”
“这你别管,你就说你愿意不愿意去吧。我知道你这人大男子主义情结严重,给前女友当下属多少会有点儿不爽,但你要真有才华呢,什么样的上司你也能镇得住,对吧?”
“倒不是这个意思。”付远嘟囔道,“就她那小破公司,我又不是不知道。咱好歹也是国际500强企业里待过的,上她那儿去不屈才了么。”
“又没让你一辈子都待在她那儿。她这庙是小了点儿,但眼下这个现成的机会难得啊,只要你这次把握住了,以后真想走策划这条路,有这么个资历上哪儿去不得有人抢着要?你得把目光放长远。”
付远想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就算我同意去,她也未必乐意收吧?这些年她都根本不怎么搭理我。唉,也怪我,当初跟她分手,她也是伤得太深了……”
我都能想像如果楚维听到这句话会是怎样的暴跳如雷,心里暗自好笑,嘴上还是安抚道:“没事,她那边的工作我去做,她对你的了解不比我少,应该清楚你能不能胜任。做老板的人,不会那么没有大局观。”
见付远没再吭声,我自动视为接受,抬手看了下表,抓起旁边椅子上的挎包站了起来:“好吧,事儿也谈得差不多了,我今天还约了别的人,时间有限,只能提前告辞,不好意思啊。”
付远表情愕然地抬起头:“怎么着,这就要走?你出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事儿?”
“对啊!”我一脸无辜地说道,“难道你约我不是因为这个吗?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正好我又是做猎头的,所以你约我出来让我给你点儿建议,我理解得没错吧?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有别的事今天也来不及说了,下次再找时间吧,抱歉抱歉!”
付远脸上变换了好几种复杂的情绪,最后神色渐渐地黯淡了下去,闷声说道:“没别的事了。”
“那行。你放心,刚才说的事儿我会尽快帮你落实的,再联系吧!”我轻快地朝付远挥手道别,转过身的一瞬间,心立刻撕扯着拧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