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正东面的一间书房里,陆成毅提笔写着字,抬头看了看站在对面的陆晴歌。
比意料中来的还早了些,看来自家这丫头对于这件事的抵触还是蛮大的。
“父亲,你难道不打算和女儿解释一下吗?”陆晴歌径直的走了过去,用一只手遮挡在宣纸上。
自家的两个女儿,若说让陆成毅最放心不下的,并不是做事不考虑后果的陆雪梨。
恰恰相反,正是眼前这个知书达理,凡事都要深思熟虑的大女儿。
陆家近几年的生意,明面上都是由几位管事在外打理着,实则是由陆晴歌在幕后做着规划。
因为看在眼里,所以陆成毅知道若不是自家这个大女儿,陆家许多生意可能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陆成毅越放权,陆晴歌做的也就越好。
身为父亲,他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该懊悔。
陆成毅拨开了女儿的手,将宣纸上最后一笔勾勒完后坐到了椅子上,“晴歌,你有多久没有来我这个书房了。”
“父亲,是我先问的你。”陆晴歌皱了皱眉头。
父女二人,俨然是女儿占着主导权。
陆成毅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地方。相较于一向无法无天的陆雪梨,他反而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大女儿。
她太强势了,强势到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低头。
“如果为父没有记错,你已经有快两年没有踏进这个书房了吧。今个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呢?”陆成毅缓缓的说道。
随后又点了点头自顾的说道:“想来是为了刚才的事吧。也对,毕竟是你和雪梨的终身大事,上点心也好。”
陆晴歌深深的看了一眼对面的陆成毅,果然和她想的一样。
“父亲,为什么之前没有和我商量过这件事?”
言语间的不满,使得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陆成毅看了看宣纸上自己刚刚写下的‘过钢易折,善柔不败’,又看了眼情绪已经有些激动的陆晴歌,长叹了一口气。
“晴歌,若是为父还有时间,那你和梨儿的终身大事缓一缓倒没什么。”
听到这话,陆晴歌的身子稍微抖了抖,神情有些慌乱的问道:“父亲,你说什么?”
陆成毅苦涩的说道:“坦白点说,为父的时间并不长了,兴许三天,也许能再久那么一点点吧。”
“您不是已经好了么。”陆晴歌紧咬着唇角说道。
若是身体无事,为父又怎会做出如此决定呢。
陆成毅一时间百感交集,二十年前的那让他一辈子痛彻心扉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发誓,这一辈子他都不会让陆府再由女人去保护了。
为了这个誓言,他努力了二十年。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终他还是失言了。
“晴歌,你不是武者,所以有些事情并不清楚。为父的昏迷,并非是因为疾病的原因。那位小陈公子能够救醒我,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加不可思议。这也是为什么为父非常想要把他留在陆府的原因,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太多了,若是贸然把他放走,是好是坏很难定夺。”陆成毅轻声说道。
陆晴歌点了点头,那手华丽的御针之术她不得不承认实在过于震撼,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
“父亲,您是怕他是坏人,所以才会有那番话是么?”陆晴歌若有所思的问道。
这些年陆晴歌早已不是那个只会闷头读书的少女了,虽然只是打理陆家明面上的生意,但她便已经领略到了人性的丑陋。在利益面前,一切都会变得神鬼莫测。
陈望北的突然出现是这么的凑巧,即便陆成毅不提醒,她也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晴歌,为父的确是想把那个少年留下来,他的来历一日不清楚,就暂且一日不能放任他离去。”陆成毅沉声道。
此时,陆成毅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身为陆家家主,他脑海中所要思虑的东西,要远比自家这个女儿长远的多,也深的多。
好人,或是坏人?
这些重要么,一点也不重要。
成年人的世界里,只有利益,何来好坏之分。
自家的两个女儿,先不说陆雪梨,就眼前的大女儿来看,还是太过于单纯了。
“既然如此,我们大可给他一个虚职。他不是医术了的么,咱们陆家在扬州城的医馆也有两家,可以让他先去那里,再观察观察,又何必······。”陆晴歌仍是紧锁着眉头说道。
陆成毅摇了摇头,“晴歌,你是想说何必和他提这一次应召的事对么。又不是那几家的公子哥,反正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到时候你和雪梨损失不了什么,那几家也有个交代何乐而不为是吧。”
这番话,正是陆晴歌心里所想的。一开始当知道破题之人并非那几个世家公子时,她内心非常的庆幸,但又矛盾。
庆幸的是不用将姐妹二人的终身幸福堵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更何况就那几家人挑选出来的人她也从侧面了解过了,用纨绔子弟来形容都是抬举他们了。若是日后成为她们姐妹二人任何一人的丈夫,想想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若是没有其他家族的帮助,这一次陆家面临的困难又难以度过,这也正是她矛盾的地方。
陆成毅看到女儿只是低着头不再说话便知道其中缘由,缓缓的走到她身旁轻声道:“晴歌,这一次的题目是由你出的,这点你不可否认吧。先不管此人知道内情与否,都不能更改他破题的事实不是。再说了,当初你的选题一出,为父便知道你内心的真实想法。那几家崽子的品行如何,为父如何不知,就凭他们怎么可能破的了题。但为父并没有阻拦你什么,仍是依了你。你也做了几年生意了,诚信二字的重要性你应该清楚。”
一番话有理有据,就连陆晴歌都不得不认了自家父亲所说的话。满肚子的委屈和不甘也无从发泄,只能继续咬着牙不吭声。
一面是家族前程,一面是自家终身幸福,如何抉择却让她一个不足双十的少女来定,多么残酷啊。
“父亲,女儿知道了。”最终,陆晴歌只是长吐了一口气说道。
她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父亲的身体情况如今明了,只靠她就想维持住陆家往日的声誉,那绝无可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依附他人。
只是不知道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到底有没有那起死回生之术。
陆成毅欣慰的笑了笑,“晴歌,为父能教给你的都教的差不多了,日后的路何其何从终究还是看你自己,知道了么。”
“父亲?”陆晴歌赶忙抬头看了眼这个一向对自己严厉的父亲,眼角的泪水就这么夺眶而出了。
自己竟然这么自私,完全都忘了身为儿女,最重要的孝道却抛之脑后了。
陆成毅伸手摸了摸自己女儿的秀发,不知不觉已经从那个围着他转的小女儿,一眨眼的功夫变成了能够独挡一面的女子了,真好啊。
能够像她一样,更好。
“晴歌,我陆成毅这一生,无悔了啊。”陆成毅爽朗的大笑了起来。
一霎那,陆晴歌俨然已泣不成声。
陆成毅没有再出言安慰,该说的话身为父亲他已经说过了。接下来,他这个陆家家主也该在人生的最后一点时光里,做一些家主应该做的事情了。
“晴歌,为父要出一趟远门。也许几天,也许会很久,雪梨还靠你照顾了。记得,若是真到那最后一步了,带着雪梨找你母亲,记得么?”陆成毅站在窗边看了看西面轻声道。
“父亲,你要去哪?”陆晴歌赶忙问道。
虽然她很好奇若真是到了最后一步,自家温婉贤淑的母亲又能如何呢。
陆成毅回头笑了笑道:“去解决以前没有解决的事情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刚要继续出声的陆晴歌张了张嘴,门外一个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
“家主,家主!”
陆成毅神色一变,他的这间书房能够来到这里的人整个陆府除了自家的女儿没有几个。若是前来,那必定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找他,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又有何事发生了啊。
“进来。”赶忙出声道。
门外,一名身着普通仆从服饰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当看见站在陆成毅一侧的陆晴歌时,仆从快要脱口而出的话赶忙咽了回去。
“有什么事,说吧。”陆成毅自然是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陆晴歌自然也不是陆雪梨那丫头,她怎么会没主要的仆从的神色,看了看陆成毅连忙说道:“父亲,我先下去安排别的事情。”
“不用,你就在这。”陆成毅挥手说道。
陆晴歌点了点头,将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事已至此,仆从只能沉声道:“家主,染坊出事了。”
陆成毅眉头一挑,果然最怕什么来什么,眼下火烧眉毛的事情就是染坊。
“怎么可能,染坊那里我前两天已经去过了,该处理的事情也处理了啊。”陆晴歌诧异的问道。
她有些不解,染坊的重要性她可是牢记在心里的。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她的大部分精力也放在了那里,其余的生意都交由几位管事去打理了。
由她接手,如何还会出事情。
仆从抿了抿有些微干的唇角,若不是如此,他怎么会想让家主先把大小姐弄出去呢。
“二柱子,以后的事直接和晴歌说就好了。”陆成毅竟然直接走了过去将仆从领到书房的木椅上坐了下去。
这一举动,就连仆从本人都没有想到。
陆晴歌更是睁大了双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知道在陆家,规矩便是一切。
这也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
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
可父亲的举动,简直就是在亲自打破他所立下的规矩。
“家主,我明白了。”座椅上,被称为二柱子的仆从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若不是陆成毅拍了拍他的肩膀,可能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小姐,染坊那边的牛师傅从昨日夜晚便召集工人开始罢工,眼下染坊的许多布匹都停在最后一道工序上。若是如此,会使得许多布匹废掉,形势非常严峻。”二柱子紧接着快速说道。
陆晴歌一脸不可置信的问道:“这怎么可能?牛师傅我前些日子才和他见过,这不应该啊。”
染坊上至师傅下至佣人,她可是全部都有接触过,可以说那里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背景她都记在心上,怎么可能会有罢工这种事情。
“晴歌,戒骄戒躁,忘了么?二柱子,你接着说。”陆成毅厉声道。
二柱子苦笑了声,“大小姐,不瞒您说。染坊那里您的确已经处理的很不错了,只要是工人对您的评价都是非常之好。但您终究还是忘了,工人们的手艺终究是师傅交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于普通阶层的人来说那是无可打破的。师傅带头闹事,徒弟又怎么能不从呢。”
至于关键问题,二柱子还是选择性的避开了,家主的心意他已经知晓了。在这个关头,他并不想打击到未来陆家家主的心性。
陆晴歌沉默了,她清楚从二柱子嘴里说出来的东西绝对不是所有的问题,肯定还有别的。
“是在照顾我的感受么。”陆晴歌无奈的想道。
看来是的,不然光是这点事情也不至于如此的仓皇失措,
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陆晴歌开始陷入了前几日的回忆,一丝细节也不愿意遗漏。
“晴歌,你去百草园叫上陈望北即可出发,染坊千万不能再出任何岔子。”陆成毅稍加思索了一下说道。
还在复盘的陆晴歌一愣,“父亲?”
“去吧,快去快回。”陆成毅不等陆晴歌继续说话直接打断了她。
没有办法,陆晴歌只能转身离开了书房,朝着陈望北如今的住处百草园走去。
书房里,此时只剩下主仆二人。
刚才还一脸卑微的二柱子此刻已经换上了一张刚毅的面庞,丝毫看不出他是刚才那个卑躬屈膝的下人模样。
“二柱子,多的就不说了,我得出一趟远门了。若是这次还回得来,当年那顿烧鸡一定给你补上。”陆成毅爽朗的笑道。
二柱子犹豫了一下,随后嗡声道:“大傻子,你那顿烧鸡欠了我二十年了吧。怎么的,这一次还打算继续欠着?”
二十年,不止了吧,是二十六年零三个月。
当年的大傻子,如今早已是陆家家主。
而那个一直跟着大傻子的二柱子,依旧是跟在他身后默默无闻的一个小小的家丁。
就连管事都算不上。
陆成毅嘿嘿一笑,“知道你好那一口,你忘了院里那可老树下我埋着的两坛女儿红。一坛晴歌的,一坛雪梨的,你狗日的有本事两坛都拿走。只要她俩安稳的嫁人了,都归你!”
“大傻子,真到了这一步么?”二柱子神情有些恍惚。
陆成毅叹了一口气,“是啊,不满你这个老伙计,根据我丹田如今的情况,七日可能便是大限了。死,我并不怕。反正二十年前就该死了,多活了这二十年也算是赚了不是。就是我的两个女儿,陆家若是倒了她们该何去何从啊。”
听到陆成毅的话,二柱子直接一个起身,身影竟是肉眼都无法捕捉到,双手按在陆成毅的丹田处闭着双眼。
内视!
用陈望北的理解就是通透世界,探查人体的一切。
这一手法,可不是什么人都会的。
若没有他那个开了外挂的能力,单凭境界来说,最少要高出被探查之人整整一个境界才可以做到。
那二柱子的境界,也就不言而喻了。
“果真如此。”二柱子冷声道。
看似生机澎湃,实在枯朽不堪。
陆成毅挪开了他的手缓缓说道:“别看了,若不是那小子这一手,我这一次可是连醒过来的机会都么的了。真是个古怪的小子,二柱子你可要把那家伙连同我俩宝贝女儿给看好了。”
“记得住不?”
二柱子冷哼一声,“你俩女儿我护得,其他人管我球儿事?”
“算我求你了。”陆成毅探了探头,笑嘻嘻的说道。
面无表情的二柱子转过了身去,竟然直接走出了门。
“记得,就这一次。”
陆成毅双眼有些模糊,喃喃自语道:“放心吧,肯定是最后一次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