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合太子将两个碗往桌上一放,直言:“师父,徒儿今日随您一醉方休!”
虞邪坤和童儿已不是第一次偷喝酒了,虽有失礼节,但虞邪坤明白这是身处皇宫里童儿唯一的消遣。才十几岁的孩子,成日想着治国理政为君之道,未免太扼杀天性。能让他沾染些市井习气,对未来理政未必是件坏事。况且自己酒量甚好,从未醉过。若是童儿醉了扶上床歇息就好,下人自是不敢多问的。
“怎么?你的经书不看啦?”虞邪坤打趣童儿。
“不成。不可看。”
“怎的又不可?方才不还是兴致勃勃?”
“经书永远都在,可是您却不知几时就离开了。所以您能陪我消遣吃酒的日子只怕是越来越少了,日后哪怕坐拥江山佳丽万千,可他们斟的酒都比不上您的坛子,纵使又将军千骑谋士若干,和他们喝酒怎比得上和您在一起呢?和您一起……童儿就是喝水也觉甘甜。”
虞邪坤端起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末了,言毕,一饮而尽。
如鲠在喉。他不知道怎样说出口。真的是个傻小子……你知不知道,我陪不了你一生的……觊觎你我二人项上人头者,搁一起能填平整个华清池……假使我能活到看见你弱冠,也是决计活不到你登基之年的。
我就是你登基路上的绊脚石,有我在的一天,太傅之位总有觊觎死斗者。有我在的一天,朝觐者终究是不服你……有我在的一天,永远有人对你的江山指手画脚,他们会说这是邪教冥祖教出来的皇帝,算什么天命之子,不配坐拥江山……当初我入朝接收召见之时就已明白,圣上是想要我驻颜之术,以为此法可长生不老。
但那有什么长生不老?不过是修道之人常健体强,能比普通人活得久。换言之,若是不潜心修行达到一定水准,即便是修道也不可做到童颜。驻颜不过是修道的外在表现,普通人里也有童颜不老的人,这并非药剂偏方能解决的。
修为越高,驻颜越强。要想到达自己这般修为,只怕是没有个百年呢,自是不可能的。
况且修行当从幼年伊始,现在圣上已是半百,再怎么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也无济于事。从现在开始修行,已是为时已晚,收效甚微杯水车薪。
但这些苦衷……不可说。
且能跟谁说呢?
跟谁说都是死路一条。
而在你立太子位时我就知道,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交不出长生不老术,难逃一死,活不过圣上驾崩。而看着你登基,也是命不久矣。活不到你坐稳江山的一日。所以接受召见,和不接受召见,不过是寿限长短问题。你是我苟且偷生里唯一的慰藉,能让你安稳走上登基之路,我也不枉此生了……
“师……父?”涟合太子见虞邪坤不发一言,不由担心自己是否言有过失。
“啊,没什么。师父就是嫌弃你。傻不拉几的。难道你不知道为师虽然看似年轻,实际上已经年过半百有余了吗?”
“那师父师父,您到底多大呀?父皇说您是神仙不会死的。”虞邪坤闻言一笑带过,向童儿许诺,若是童儿学会了不老童颜之术,自己就不再施法驻颜,以真面目示人。
“那……要是我一辈子都学不会怎么办?”
“那我就等你下辈子再相遇,我再教你。”
“可是父王说人死掉就什么都没了,那怎么办?”
“那相信我还是父皇?”
“当然是师父啦!放心我肯定能学会!到时候您一定是个又老又丑的糟老头子!”
“怎么?嫌弃为师了?”
“才不会,等到天下安定,我就带着你这个又老又丑的糟老头周游列国,把皇位禅让了,除却杂务,远走高飞。等到我俩一样老的时候就施法变回去,这样我们就一直一直在一块儿喝酒下棋了。”
……
…………
回忆里,虞邪坤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碗沿,兀自斟满了一大碗酒。
倒影里,他看见自己湿了眼眶……
现实总是以纯粹的恶意将人打入黑暗,没想到第二年李僮就惨死,溺薨。
虞邪坤外出一日回宫才得知,彼时童儿的尸体已经下葬了,从发现到盖棺,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砰地一声,虞邪坤跪在玉清宫寝宫前。
他疯狂的在屋里搜寻,一遍又一遍唤着:“童儿……”
没有回应。
但是就连涟合太子生前常看的经书都未曾挪动……一切仿佛毫无变化…,一如往日……就好像他推门能看见童儿孜孜不倦的身影,能看见他恭敬的作揖,能看见这傻小子贼精地翻出酒碗酒坛,笑嘻嘻地斟酒……
对了!酒……
虞邪坤似乎被火点着衣裳,迅速掀起木板,抓起瓷缸——酒还在,碗也在。
两只碗,四坛酒。
一个人。
虞邪坤带着酒和碗,逃也似的离开了玉清宫,假借回山取药之名,离开了紫禁城。离开长安。离开任何有关李僮的地方。回到北崇山,虞邪坤将自己投入进经书里。
但是不管怎么看他都看不见童儿眼里的世界……
经永是经,理永是理。讲经渡人,唯不渡己。
他没办法原谅自己。
虞邪坤不是瞎子,下葬速度这么快必定有猫腻,可是自己连陵寝都进不去,尸体无法触碰,贴身近侍和丫鬟奴才一夜之间撤换成生人……根本无从下手。
况且……查得到又怎样?
谁都认定是太子自己失足跌落井里,三人成虎不得不信。一件事儿只要都有人信那就是真的了。况且皇上似乎没有翻案彻查的意愿,自己贸然彻查几乎是送死……
虞邪坤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力。
李僮是他唯一的慰藉,童儿死了,自己还靠什么活?他感到自己仿佛一尊失了魂魄的野神,受万人敬畏声名远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如同没有流派的神佛,没有信仰也没有自己的度化之法。名头来得无凭无据,心里也是无根无底。
他将自己锁在北崇山上,不见客不见光,成日喝着苏以南,附近店家的苏以南被他一个人承包了。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无力,若是自己实力再强一点就好了。那样就能不惧怕于任何势力,哪管它皇庭八百年,长枪短剑戎马杀伐之下,谈何威严权重?若是再强一点,自己就能大杀四方翻云覆雨,到时候不管是何人,只要手上沾染童儿的血,定要他血债血偿!!!
成日避光不出、茶饭不思的虞邪坤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但是他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底线。
即使自己能够通过汲取他人精气来增进功力,他还是没有这样做。
杀人如麻又如何?大杀四方又怎样?他回不来了。
童儿不会喜欢这样杀人如麻的师父,这样的自己也不配为人师,一向不支持杀戮的他终究按耐住了自己的心性,隐忍而痛苦。
他在等待机会,一个……
真相大白,告召天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