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说谎
本以为他会大哭一场,他是个容易流泪的人,而我宁愿他倒在我怀里痛哭,可是,他的眼框始终干干的,我什么也没能找到。
顾城从无锡回来,已经大半个月了,有天,我突然发现,他手指上没了我喜欢闻的水墨清香,笔筒里装的一把毛笔被蜘蛛结了网,砚台、颜料盒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桌下垃圾筒里是揉得一团一团的废弃画作,那些还是他去无锡之前画的。
他很久没有画画了,他倒底怎么了,不就是输了一次,输了,可以再赢回来,用不着因为一次失改,就自暴自弃成这样,这不象我所认识的顾城,我所认识的顾城,是那么坚毅的一个人,无论怎样的困难,都会努力地去面对。
“好久没看你画画了,你的笔都生蜘蛛网了!”我拿起一枝笔,这个举动,惊扰了正在守株待兔的那只小小昆虫,它立刻吓得落荒而逃。
顾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马上就毕业了,我在忙着找工作。”
“找得怎么样了?”
“还在找。”他看上去也不着急,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还没找到吗?我父亲有个好朋友,他是开画廊的,以前是我父亲的病人,我父亲救过他的命,找他,他肯定愿意帮忙,你觉得呢?”
我说完这话,顾城反而显得着急起来,他神色慌乱,手指不停地摸着鼻翼。
“我知道你想凭自己的本事找,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以前,没有关系工作真的很难找。”我尽量不想打击他好强的自尊心。
我看他不说话,是不是默认了呢,“那就这样吧!”我拿起手机准备给父亲打电话,但是手机却被顾城一把夺去。
“不要,”顾城低声说,他叹了一口气,说:“子晴,我不能画画了,也不能从事和画画有关的工作。”
“什么?”我很奇怪他这么说。
顾城幽幽地说:“你知道什么叫江郎才尽吧!”
“嗯?为什么这么说?”我真是搞不懂他倒底在想什么。
“江淹因为有了郭璞给他的五色笔,所以才能写出文彩飞扬的文章,但是有天晚上在梦里,郭璞把五色笔收走了,从此江淹再也写不出好文章,”顾城的眼神里终于有了悲伤:“我也象他一样,我的五色笔已经给上天收去了,所以我再画不出五彩缤纷的画了。”
我还是不懂他倒底在说什么,江郎才尽不过是个传说,这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什么神奇的五色笔,事实上,江淹的才华是被名利束缚、被岁月蹉跎,所以才写不出象年轻时所作的《别赋》、《恨赋》那样真情实感的文章。
“什么你的五色笔被上天收去了,简直莫名其妙!”我烦他现在这副颓废的样子。
“我辨别不出色彩了,”顾城说:“就在前不久,春节的那个时候。”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看过医生了吗?”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他的眼睛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分辨不出色彩。
“现在我眼里看到的是黑白的世界,所有的颜色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子。医生说没法治,因为这是基因遗传病,他说象我长了这么大,才发病变成色盲,一千万个人中才只有一个。”顾城说。
我惊得无言以对,他是天生的绘画胚子,有超强的艺术天份,可是,既然上天你给了顾城绘画的天赋,为什么又要残忍地剥夺他彩色的世界。
“呵呵,这是我的宿命,我早就知道,可能会有这么一天,”顾城苦笑了一下,说:“这对其他人来说,是千万分之一的机率,但是,对我来说,是二分之一的机率。因为我的妈妈就是这样,她十九岁以前也是正常的,她的家族,每一代都有人这样,平均每两个子女中就会有一个,到了成年的时候才会发病……小时候,每当爸爸教我画画的时候,妈妈就会生气,甚至找茬发火,后来我的画在市里得奖了,所有的人都为我高兴,只有她哭了,考高中时,妈妈坚决不同意我进美术特长班,她说,万一你成年了也象我一样,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但是,我还是固执地要学画,因为我总认为我会是幸运的那一个。”
“越是接近十九岁,我越是害怕,担心某天一觉醒来,面对的就是那个陌生的世界。如果不能画画的话,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那一年,我心情起起伏伏,那时你说喜欢我,我心里虽然很高兴,但是却不敢答应你。你说,你喜欢闻我身上的水墨味道,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画,但是,若有天我不会画了,你会不会嫌弃我而离开我。”
原来两年前在香樟树下,他拒绝了我,不仅因为穆涛,不仅因为囊中羞涩,还因为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过了十九岁,又过了二十岁,我害怕的那一天没有来,到了二十一岁,我以为我幸运地逃脱了宿命的安排,没想到,在我人生中感到最幸福的那晚,它突然来了。”
顾城说到这,一行清泪从他的眼框滑落,还是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但是它们真的再也看不到彩色了吗?
“子晴,我们还是分手吧,”顾城淡淡地说:“我已经没有前途,只能庸庸禄禄地活下去,你跟着我,会一辈子受穷,不可能有幸福。”
“你在说什么呢?你忘了,我们是多不容易才在一起的,你难道忘了穆涛是怎么离开的?你忘了他说的话了吗?”我生气的说:“这世上除了画画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不是只有画画才有前途,而且,就算没有前途又怎么样呢,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前途,别说是色盲,就算是你变瞎了,我还是喜欢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请你,以后不要再对我说‘分手’,你知道,我是多么害怕听到这两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好得让我舍不得离开你。”顾城长长地叹息一声,把我紧紧地搂入怀中。
“因为,没有你,我会生病,我们都会生病,不是吗?”我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口,那里面有一颗受伤的心,眼下正在流血,他的妈妈抛弃了他,却把色盲永远地留给他。我知道,现在,只有我才能帮它止血,才能让它的伤口愈合。
“我会努力的,”顾城说:“虽然不能再画画,我会找其他的事做,为了你,为了我们将来的家,我会努力的。”
他是个特别坚毅的人,没有什么能够打挎他,除非是他自己。事实上,在他色盲以后,他一直在找别的工作,虽然到最后仍没有找到,但是,我看到了他的努力,这是我后来在整理他的房间时发现的,他书桌抽屉里放得满当当的是各种各样的应聘资料,从他在报纸的招聘专栏上画出的一个又一个圈,我看到,他应聘的那些工作都和他的专业无关。
清明节,象以前所有的清明节一样,我们全家准备去雨花台给爷爷奶奶扫墓,顾城知道了,也主动要求参加,我父母听完,只是笑了笑没有反对。
那天早晨很幸运,没有下雨,空气中撒满春日明媚的阳光。顾城蹲在墓前帮着烧纸,等我们都叩完头,我回头看到,顾城表情呆呆的,我猜他一定又在想他的家人了,他有好多年没上过坟了吧。
妈妈笑着说:“都说女儿家烧纸,地下的人收不到,现在好了,我们家以后也有男丁烧纸了。”
顾城听完,一边烧纸一边傻笑,妈妈说到兴头,开始打趣:“哎,顾城,跟你商量件事,如果你们结婚,生的孩子能不能跟我们家姓啊?”
爸爸把脸一沉,责备妈妈:“这是什么话?别胡说。”然后,对顾城说:“她开玩笑的,你别当真,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没关系,那就姓严好了,就这样吧。”顾城随口说道,我父母没想到他会答应一个玩笑,而且答应得如此随意,就好象他的姓和他无关似的。只有我明白,他本就不姓顾,所以他才这么说的,但是,一直有个困挠我的问题,他倒底应该姓什么呢?我始终不敢开口问他。
扫完墓,我父母先走了,我们没走,我带顾城去看项英墓,他也葬在这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位新四军将领。
我们穿过一排一排冰冷的坟墓,顾城突然在我耳边说:“真羡慕他们。”
“他们?”我迷惑地问:“他们是谁啊?”
顾城抬手指着眼前的这一排排坟墓,“就是他们。”
“切,你脑子有毛病啊,这你也羡慕,他们都死了,有什么好羡慕的?”我真受不了他,有时象个疯子,简直无可理喻。
“每个墓碑都一样,刻着两个人的名字。”顾城说。
“废话!他们是夫妻嘛,生前在一起,死后当然还要埋在一起,这有什么奇怪。”我摇摇头。
“所以让人羡慕,”顾城说:“他们即使死后也不想分开,在另一个世界里还要继续做夫妻。”
“你不用羡慕的,”我抱着顾城的胳膊,满脸幸福地说:“我们将来也会这样。”
“那我们,谁的名字会先刻上去呢?”顾城低头笑着对我说。
我想了想,说:“还是我先刻上去吧,这样我就不会因为孤单而伤心流泪了。”
“那你不怕,我会再娶吗?要知道,男人没有人能守得住的,”顾城说完,对我坏坏的一笑,这是我第二次看他坏笑的模样,“那样,我们的名字就不能刻在一起了。”
“这可不行,那还是你先刻上去吧,我可受不了你会再娶。”我无法想象,在我死了之后,他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的样子,那样,我的心会碎掉。
“呵呵,嫉妒了吧!”他笑着弯下腰,从脚下的墓边摘了一朵漂亮的小野花,递给我说:“看,他们在笑。”
“啊?”我愣了愣。
“墓前盛开鲜花,表示他们在地下过得很开心,这是他们在微笑,在阳光下微笑。”顾城说。
“哦。”那一刻,我觉得他很有点诗人的神经质。
“它是什么颜色?”顾城问。
“那种很正的红。”我说。
“是我喜欢的颜色。”顾城笑着说。
我突然鼻子一酸,眼睛里湿漉漉的,心情也湿漉漉的。
“我昨晚看到顾城了,”课间,小薇拍拍我的肩对我说。
“嗯?”我摇摇头笑了笑说:“不可能,昨晚,我在他家,我们没有出去,你怎么会看到他,你在梦游吧。”
“十二点,在杰克酒吧。”小薇说。
她说是十二点?于是我沉默了。
因为晚上十点钟前,我是必须回到自己家里的,这是我父母对我们的要求。
“他和一个女生在一起,一个长发、瓜子脸,很漂亮的女生,”小薇望着我说:“但是她喝醉了,醉得很厉害,还抱着你男友的脖子哭,后来,你男友背着她出门了。”
顾城的朋友本来就少得可怜,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全都是泛泛之交,因为他冷傲孤僻的性格,不讨周围人的喜欢,是个越靠近越让人感到冷漠心寒的人,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有体会,除非你敲碎他外表那层坚硬的壳,才能清楚地看到他内心的柔软。
要知道我是经历了多少波折,才终于得到他柔软的心。而那个女生,可以让顾城半夜时分,跑到酒吧,那并不是顾城喜欢呆的地方,还居然让她抱着哭,那她和他该是什么样的关系啊?
小薇的话,让我震惊、嫉妒,还有恼怒,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闵秀,好象只有她可以做到。顾城和我一样,是个留恋夕日的人,难道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吗?
但是,我表面上风平浪静,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装做很随意地说了句:“大概是他以前的女友,可能遇上不顺心的事,找他诉苦的。”
“难怪顾城选你不选她,比起你来,她差得太远了,”小薇说:“我不喜欢那种女孩,年纪轻轻,一副老成世故的样子,不但喝酒,还会抽烟,一看就不是个正经女人。”
小薇她不知道,所以她搞错了,不是顾城甩闵秀,而是闵秀甩顾城,这才让我有机会乘虚而入。我以为自己心高气傲,可是一听到闵秀两个字,却发自内心地感到卑微,她是顾城的初恋,不算特别漂亮,却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虽然我不喜欢她,但是,我知道顾城心里还有她的影子。
两年没她的消息,从小薇说的来看,她似乎变了许多,那个象白山茶一样的女孩,已经消逝不见了吗?
“不过,子晴,男人就象猫一样,天生喜欢沾腥,你还是小心为上,把他看紧点。”小薇善意地提醒我。
认识顾城四年了,我知道他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但是,为什么一提起闵秀,我就觉得气短,就觉得心慌意乱,就会莫名担心他们会旧情复燃。
下午上完课,顾城来接我,路上,我一直没有说话。
顾城在身后问:“你今天怎么了,累了吗?不想说话?”
我继续沉默着,终于最后忍不住,还是说了:“你还和闵秀联系吗?”
“什么?”顾城很是惊讶:“和闵秀联系?为什么这么问,是担心我还想着她吗?”
他一下就听出我话里真正的意思,我怕会象上次一样,我们俩再次为了闵秀而吵架。
“还是不提她了。”我淡然地说。
“子晴,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相信,我喜欢的是你,不是闵秀。”顾城叹了口气说。
“昨晚,我走了之后,你做什么呢?”我笑着问。
“把报纸看完,就上床睡觉。”
“后来呢?”
“后来?呵呵,就睡着了呀?”
我在前面听,看不到他的眼睛,从他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他在撒谎,他说得多平静,就象真的一样,我的心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