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听动静,该是有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并非是曹吉祥,而是一个年轻后生,穿着打扮是普通读书人模样,看起来刻意表现得很稳重。罗绮没有主动询问,那人倒先通报了姓名,“吾是曹公公宫中之人,名叫巧星。曹公公事务繁多,央我前来与罗公子详谈。”
听说是曹吉祥身边人,罗绮微微一笑道:“巧星大人,烦劳你辛苦走一遭,不知曹公公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巧星“哦”了一声,和罗绮面对面坐定,直言不讳地说道:“曹公公称赞罗公子办事妥当,不留痕迹,难能可贵。但要将它当作聘礼,还是有些分量不足。”
罗绮早知曹吉祥是个人心不足的主,他的目的本就不在婚事之上,只需多说几句悲天悯人之言,感叹自己与曹小姐无缘成为佳偶,蒙混过关就成,可徐有贞只得了个贬谪之罪,未免太过便宜了他去,故而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小册子,“之前不过是小试牛刀,好叫曹公公知道我全心全意向着他。这是一份名录,上记载着徐有贞几条大罪,另有被诬为凤凰山大盗,实则是一些无家可归之人,他们在每条罪状之后皆有签字画押,尽可去一一查实。”
“看来罗公子为了这份聘礼,真是煞费苦心。”巧星亲自接过小册子,翻阅了前面几页,验证属实之后,才藏进了怀中。或许是年龄相仿之故,又或许是熟能生巧,面对着罗绮,巧星完全没有感到拘谨。他见罗绮剑眉星目,眸中却有着化不开的浓愁,竟生出一丝怜悯之意。
“巧星大人说笑了,我只是出了一份绵薄之力,指望能早日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让奸邪小人受到应有责罚。”罗绮说得义正词严,全然没有提及聘礼之事。巧星也就没有多问,只点头赞同道:“那是,这也是天下百姓所愿。”
罗绮看他言行举止间并无一般太监的矫揉造作之态,一番交谈下来,也瞧不出有什么心机城府,实在不敢置信他会是曹吉祥身边的走狗。“只不过道路既阻且长。巧星大人可相信,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巧星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似乎有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但他的回答很平静冷淡,“我久居在宫中,已经不知道宫外是什么样子了。”
罗绮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巧星却把目光移向了屋外的绿植,斜阳正从它们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挪开。
“这么说,这次出宫定给巧星大人留下不少深刻印象了?可有什么值得一提之处?”罗绮打算进一步动问。巧星自然深有感触,可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心不在焉地说道:“也没什么特别。或许是我没留意到。”
身后站着的两个精瘦大汉,虽像个哑巴一样不曾开过口,但他知道他们是来监视自己一举一动的,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遂站起身来告辞,“时辰不早了,罗公子,这本名录我一定会安全带回去。先走一步。”
巧星走出掩藏在深巷里的那间宅院,满街的人声鼎沸远远地就从四面八方涌进耳朵,那是人间的烟火气息,他不由得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慢慢踱向停在巷口的那顶深蓝色轿子。
曹吉祥就着烛光,仔细端详起那本小册子。上面的字体是端正的楷体,一笔一划,极尽工整,唯有每页尾端的签名,颇像是鬼画符一般,为了能够辨认出姓名来,一旁还重新用柳体写了一遍,并按过手印,以示确认。
“要将这些罪证收集齐,可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曹吉祥合上小册子,面色祥和地柔声道,“我是小瞧了他呀。”伺候在一旁的巧星接话道:“若没有您上达天听,他即使搜集到再多罪状也无用。”
曹吉祥“呵呵呵”地笑将起来,指着他说道:“学拍马屁倒是学得很快。”他拿起盘中的一颗荔枝好整以暇地剥了起来,“若只是能调查实情,记个名录,倒也不至于让我另眼相待,关键处在于,那些签字画押的人。”
巧星有些不解,这时曹吉祥把剥了一半的荔枝递给他,他有些惊讶,不敢伸手去接。“这是赏给你的,当作今日之功。”既是这样说了,巧星也不再推辞,接了下来。
这荔枝是皇上赏赐下来的进贡品,除去后宫皇后、妃嫔以及皇子公主们以外,只有曹吉祥和石亨额外得了一篮,虽只是小小的一颗荔枝,唐时却成了杨贵妃红颜祸水的罪证,而今是皇上对宠臣的褒奖。
时移变迁,也不过在瞬息之间。
“我斗胆问一句,您对罗绮另眼相看是因为何事?”曹吉祥似乎很高兴他能问出心中疑惑,谆谆讲解道:“还记得刑部大牢失火一事吗?失踪的死囚全都是凤凰山劫匪。当初抓获他们是兵部侍郎胡一禄,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而今出动那么多人马,连他们影子都抓不着了。你说是为什么?”
“那群人本就是无户无籍之人,连一张画像都没有,要想抓捕他们,如同大海捞针,不知要从何找起。”曹吉祥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你想到这层理由,是只看了表面文章,要往里深挖下去才能足够知道。我给你提个醒,胡一禄是徐有贞门客,凤凰山匪徒不过是些草莽野夫,而当初罗绮改判无罪,恰好是在石家五小姐遭绑架之后。”
巧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念思及册子上的签字,不免脱口而出道:“难道绑架人质和放火劫牢都和罗绮有关?他私藏了那些死囚?”
曹吉祥神情凝重地回道:“这一点还不敢胡乱下定论,但凤凰山上匪徒定和罗绮存在某种利益勾结。”
他用手敲了敲那本小册子,“我相信这些罪状不是捏造,凤凰山匪徒即是签字画押的受难者,罗绮将这份名单呈给我,其实是使了个一箭双雕之计啊,既为那些人翻了供,赢得了民心,又能借机除掉徐有贞,而我在不知不觉中和他成了同伙。”
“这一步棋下得不可谓不妙。”曹吉祥又半自语地补充上一句。但巧星对罗绮的印象使他无法将人和事对等起来,曹吉祥素来爱揣测人心,或许那不过是他的过度猜疑而已。“可罗绮没有提出要娶曹小姐,还说搜集罪证并不是为了聘礼。”
曹吉祥淡淡一笑道:“现在不提,不代表明日不说。他要下一盘大棋,就少不了将军保帅。石亨那里,有石云岫这一层缘故,他是绝对靠不上去的。”
巧星却不这样认为,他从罗绮的眼神里看出,此人没有要进一步和曹吉祥结成联盟之意,也不会要娶曹小姐,可能对罗绮来说,曹吉祥虽有权有势,并不是那个将军,不过是一个马前卒。可到底是他妄加猜测,怎能对曹吉祥明说。
曹吉祥再一次打开了那本小册子,眼神流转间,心念再起,沉声道:“你去告诉尹照,让他好好查下罗绮,将他每日行动都直接汇报给我。”
“是。”巧星应声而出。
此时明月朗照,清风送爽,不远处的宫殿之内隐隐有愉快的歌声传来,将一切晦暗都掩盖在其下。
罗绮与巧星作别之后心绪缓和了许多,加上饥饿的缘故,胃口大开,就近在一家酒楼里大吃了一顿。为了躲避跟踪,他又在街上闲逛了大半个时辰,每逢一家热闹的店铺就走进去徘徊片刻,等到他准备回去的时候,已经在不觉间买下了提满两手的吃食和物品。
他便将这些东西分给了还不能上街采买、暂时栖身在后院的妇人儿童,单剩下一盒子小吃,回到前院住处。经过抱柱厅时,不经意瞥见卫琳独自坐在榻边,正对着手里的一个荷包傻笑。
从昨晚上到今天,罗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卫琳了,但不难猜测,卫琳是去了哪里,见到过谁。
他看着卫琳沉浸在幸福中而旁若无人的样子,有时候很是羡慕,也会不禁回忆起与石云岫在一起时的自己。那时的罗绮不也是无时无刻展露出笑意吗?即使是在做一件平常小事,也会没来由地感到欢喜。
他还记得在重阳佳节那日,与几位友人约定了一起去登高,其中便有受他连累而死去的锦衣卫好友张桂清。
那座灵溪山虽然不高,也没什么秀丽的风景,可因为山顶的永福寺里,住持栽种了一大片菊花,打理的极为周到,每逢秋季,盛开的菊花美不胜收,吸引来不少香客。
他们爬上山顶,来到永福寺之际,时辰尚早,独占了赏菊的先机。住持带领着他们在各处随了缘,等游览过后,就到白云精舍饮酒佐兴。
此时精舍内四周静谧,悄无人声,唯有银杏树和大朵菊花交相辉映。
罗绮和张桂清各带了一小提盒的小酒佐菜,而小菜是托永福寺小僧准备的。直至酒过三巡,永福寺才热闹起来。随着精舍内走动的人越来越多,罗绮的心也跟着加速跳动,喝下的酒一杯接着一杯,似比平时好喝了许多。不大一会就喝得酣畅淋漓,面酣耳热,若不是在佛家庙宇,他定然要解衣酌酒了。
张桂清见他兴致高涨,温言笑道:“阿绮,小心喝醉了,我们可扶不动你。”
其他两位友人也欢笑不已,以为是选对了游玩之地,得了尽兴之乐,纷纷调侃道:“阿绮,近来邀你出游总遭婉拒,可是和哪位佳人访问胜景去了?”
罗绮将刚由寺僧送过来的几枝菊花上摘下一朵,插在张桂清的发鬓,对着另两人饶有兴趣地道:“是啊,这位便是与我探访名山大川的佳丽,美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