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姐随手折下一朵杜鹃花,拿在手上转动,又将它遮在右眼边,自欺欺人地抵挡强烈的阳光。
石云岫把手里的扇子递向她,笑道:“天气越来越热了,到前面亭子里去歇会。”欢姐原本不想拿,但瞧了一眼石云岫递过来的扇子,她认得蝴蝶扇坠,是属于赵仲轩的,这才拿了。
三人来到亭中歇息,婆子们已将藤榻、茶具及水果摆放停当。欢姐抢先占据了贵妃榻,却只是坐在上面,拨弄着扇坠,蝴蝶就滴溜溜转动起来。石云岫就近在一把竹藤椅里坐下,因天气炎热,静苹长公主脱下一件外褂,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这夏至还未到呢,天气就这般闷热了。往后可怎么得了?京城里怕是快要呆不住了。云岫,今年不如和我们一起去避暑山庄过夏,有你作陪,我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石云岫面对突如其来的邀请,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先莞尔一笑,才慢悠悠说道:“多谢长公主相邀,只是方嫁到赵家,料想府中事多,不知道能不能脱开身来。”
静苹看了石云岫一眼,眼中满是只可意会的心领神会。“无妨,无妨,你要是想来避暑山庄游玩几日,我随时欢迎。只是一条,往后不要再喊我长公主、长公主的,你该和焕亭一样,叫我一声姐姐才对。”石云岫由衷地点头答应下来。
这时欢姐拿起一颗荔枝,却不是用来吃的,只是将它抛上抛下,没一会儿,就不慎掉落到了地上。静苹早已看出自己女儿脸上的不悦,却没有迁怒于她,任由她在那里干坐着。实际上欢姐率真直爽的个性,喜怒哀乐都爱表现在脸上,石云岫起初的以为,在逐渐接触后,就推翻了原来的设想,看着她皱起来的眉头,不安分的小手在扇坠的丝线上绕来转去,想来是憋闷了许久,便提议道:“想必欢姐还有功课要做,也陪了我多时了,还是功课要紧。”
欢姐没料到石云岫会这么说,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来抬头看着她,“那我就先行告退了。”欢姐转身欲走,却被静苹长臂一抬,伸手拦了下来,“你二嫂头一次来作客,反倒要来迁就你这位大小姐,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任性。”欢姐毫不客气地反击道:“母亲不是到现在还很任性吗?为何要来指责我?”说完就径自跑开了。
静苹长公主表情微异,仿佛才是第一次看到了女儿叛逆的样子,愣了一愣,望着欢姐远去的背影,微皱起眉头,心中不免有些纳闷,口中喃喃道:“欢姐今天是怎么了?脾气这么大。”石云岫见她们母女稍起争执,虽也不知原因何起,就简单地说上几句宽心的话,聊表安慰。
她又略坐了一会儿,赵仲轩便信步而来,伸手握上她的手,关心地问道:“热了吧?要不要回去换身衣裳?”
石云岫面对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直接亲密接触,仍是不大习惯,有些尴尬地偷看了静苹长公主一眼,却瞧见她一脸欢颜,满眼里像是在说,“你们夫妻真是如胶似漆,一刻也离不得。”
她往旁边退了一步,粲笑道:“确实怪热,和你靠近一些,就更热了。”
静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学着舌说道:“确实怪热,确实怪热。”她不怀好意地望着石云岫,接着道:“方才焕亭没来时,怎么不见你喊热?看来是心里头热烘烘起来了,不由得你不热。”
石云岫听静苹无所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见识到了这位长公主不大为人知的魄力之处,越发有好感起来。
放眼普天之下,有几个女子敢“大放厥词”而可做到波澜不惊?赵仲轩知道静苹长公主素来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毛病,怕石云岫一时适应不了,反被吓到,就帮着她搭腔道:“姐姐还不是一样嫌热嘛?只不过姐姐聪明,晓得昼寒日暖,在外面穿上件外褂,方便更换。今日云岫为了拜访尊长们,穿得太过隆重了,反而热坏了自己。”
静苹长公主抿着唇笑了一笑,边往贵妃榻走去,边用食指着赵仲轩说道:“你呀,恐怕这辈子都难逃脱云岫五指山了。好了,我也不多留你们夫妻俩了,快回去罢。”说着便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起来。
石云岫和赵仲轩拜别了静苹长公主,肩并着肩,穿过曲折廊檐,向外走去。
在经过一段空庭时,赵仲轩伸出衣袍替石云岫遮挡太阳,想起出门时随身携带出来的扇子,便问道:“那把折扇呢?我替你扇扇风。”石云岫“哎呀”了一声,看向他说道:“我给欢姐用来挡日头用了。她回去时没有还我,要不要紧?”
赵仲轩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道:“扇子是不打紧,只是那块蝴蝶扇坠,本有一对儿,我原本打算在夏日时,我们夫妻在各自扇子上挂上一个,闲做消遣。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另一块就送予他人吧。”
石云岫顾着脚下台阶,一不留神,就随口应了“嗯”地一声。等她再反应过来,赵仲轩已在和车夫说话了,只听他嘱咐道:“待会从前门大街走,到香苏楼记得停一下。”车夫连连点头,麻利地把板凳搬了下来。
待上了车后,石云岫疑惑地问道:“你是要去会客?”
赵仲轩摇头笑道:“这几日难得有假,我哪儿也不会去。静苹姐姐家里端出来那几样糕点中,见你只吃了香苏楼的云片糕,所以给你去买些来,带回家慢慢吃。”
石云岫原本在掸衣袖的手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竟对她这样观察入微,这虽不需要花费重金,却要劳烦他记挂在心上,哪怕只是一样不起眼的小点心。一时半刻,她连抬起头去看他的勇气都丧失了,轻声说道:“你别对我这么好,不值得。”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你心里被我打动了,哪怕只有一瞬,那便是值得。”石云岫有些心乱,从心底深处涌上一种隐隐不安之感,他千方百计讨她欢心,可终究会是一场徒劳。“你位列公卿,身份尊贵,何苦要这样卑微?以后还是做你分内之事就好。”
赵仲轩但笑不语,眼中闪过一丝怅然。
石云岫转过头去,掀起车帘,装作观赏街景,仿佛方才的一幕未曾发生过。马车缓缓驶过前门大街,在它不远处的一座高楼之上,正有人在凭栏远眺。
虽已过了午时,罗绮因为昨夜几乎一宿未合眼,故而日上三竿还在熟睡之中,希萍不忍心打扰他,走出房间后,就没再进来过。罗绮刚醒来不久,尚未进过食,窗外的喧嚣声依稀可闻,索性披了件衣服,望着街上景物兀自出神,发了一会呆,企图从眼前繁乱的千头万绪中理出一条线来,然而一想事情,太阳穴就突突乱跳。
罗绮只好作罢,关上小轩窗,迅速穿好衣服,欲开门下楼。
不料希萍恰好端着食盘站在门外,她白皙中略带点胭脂红的脸上泛起盈盈浅笑,一如在罗宅时每次给他送上饭菜那般。罗绮猜想她定是在门口徘徊多时,便胡乱吃了几口,可实在食不知味,就匆匆告辞离去。
临走前他还特意叮嘱了逸娘,好生看待希萍,并且承诺最迟会在明晚送上一应妆奁和银票。逸娘爽快答应了,暗地里却叫人编造了个轶事,在京城各处茶馆酒楼说道,以期吸引来想要一睹哑女芳容的客人,好再大捞一笔。
午后的阳光太过晃眼了,照在人的身上,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照个通透才罢休。但店铺里售卖的各色物什有了阳光的照耀,颜色变得诱人起来,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罗绮闲庭信步而行,他并不急着要去哪里,明明已经睡过一觉,肚内也不觉得饥饿,可仍旧身体沉重得昏昏欲睡,许是那讨人厌的阳光在起作用。
他不经意地往临街一家当铺里瞥去,眼角余光却察觉到附近之人的动作跟着停了下来,顺带着和他望向了同一个地方。这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眼下他树敌太多,但不知是哪一方人马?只能先摆脱掉为妙。
他又在大街上随意走了一阵,在人多的时候,快速拐进一条小巷。这条巷子不是死胡同,反而四通八达,连接着另外两条大街,其中一条就可直接通往咏妆楼。
等候了片刻,跟踪他的人没有出现在小巷里,许是走远了,他才放心地沿着连通咏妆楼的那条小路走去。
不料没走出几步,两个精瘦大汉从另一条小路上走了过来,他们的鼻子如狼狗一般,随时可以嗅到猎物的气味。罗绮知道自己不可能像方才一样可以轻松摆脱得了他们,但他确信的是,这是两拨效忠于不同主人的走狗。
这两个精瘦大汉并没有绑走他,也没有呵斥他,只是指引着他,走进附近的一间宅院。
院子很小巧,种植了许多盆栽植物,放眼望去,满院绿茵茵,静静地簇拥在一起,少有花朵映衬。
罗绮直接入了厅堂,坐在那里等候。但约过了一炷香功夫,也不见人前来。罗绮本认为是曹吉祥想要见他,那便正好对了他的心思。
眼看着日头西斜,却仍见不到人影。整个院子空空荡荡的,既没有仆役,也没有看守他的人。
他闲来无聊,此时倒觉得有些饿了,又感到口渴。他轻蔑一笑,这种时候的忍饥挨渴,别有一番折磨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