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我为我妈送行，和她为我送行的画面。
那次她在电话里说，她周末要来看我，而且还要带我最爱的汤圆给我吃，这使我足足兴奋了一个星期。
每当下课铃响，我都会跑到校门口四处张望，看她来了没有。
我就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了一周。
那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寄住在一个婶婶家，她是学校的老师，我就和她还有堂弟一起，住在他们的教师宿舍里。
校园里的气氛是肃穆的，我们住的校舍，给人的感觉也是肃穆的。整齐划一的红瓦白墙，还有阳台上摆放整饬的铁海棠，房间里简洁的物什，都透着一股严肃的课堂气息。
学校盖在半山腰上，整个内部都被坚实的围墙所环绕，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斑驳的围墙上，除了绿茸茸的青苔以外，还爬满藤条粗大的炮仗花。炮仗花的花朵沿着围墙内部，一直垂坠到地上，如同一条倾泻而下的瀑布。
我最爱去的地方，是校舍后面的小花园。那里有一口废弃的水井、几盆黄水仙，还有月季花。我常常一个人去那里逗留。看蚊子的幼虫在水里游动，看小蚂蚁搬家，看蜜蜂在月季的花蕊间采花粉。
我妈的到来，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那天恰逢冬至。我站在学校门口，那个锈蚀的大铁门边上，看见她沿着坡底朝我走来。
她手里提着编织手提篮，含笑望着我，朝我挥手。
水库的风在我的耳旁刮起，一路的炮仗花好像要爆裂开一样，迎风舞动着金色的身体。
不一会儿，我妈来到我的跟前。
“南南，在学校乖不乖，”她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听婶婶的话了吗？”
“唔。”我飞快地点头。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长久困在笼子里，忽然得到释放的小鸟一样，仿佛一下子就要蹿飞到万米高空。
“妈妈，你是怎么到这来的呢？”
“妈妈呀，”她双手比划着摇桨的动作说，“妈妈坐船过来的。”
她放下手中的篮子，掀开一块布，取出一个铁饭盒。又拿出一个瓷碗和勺子，从铁饭盒里盛出一碗汤圆给我。一阵香甜的气味向我扑来。碗里的汤圆宛如白玉一样晶莹，汤面上浮着细碎的葱花，一股热气蒸腾到我的脸颊上。
我想起每逢冬至，我们一家人就坐在客厅里揉汤圆。我妈先是把糯米粉兑水，和成块，再捏成许多个小糯米块，放在竹篮上。我就取一小块来，放在掌心，两手做八卦推移状，把糯米块揉成圆形。有时候我逞能，同时把两个糯米块放在手上一起揉，它们就常常黏到一起，变成一大坨。每次做汤圆，都把我的手心揉得发痒。
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妈围着围裙，在炉灶边到处忙碌的样子。灶台上的碗碟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妈就用一只手抓住勺子，搅动锅里冒着热气的汤圆。
我很快就吃完那碗汤圆。我妈取来饭盒，又为我盛了一碗。这期间，她又问我诸如学习成绩怎么样，有没有跟同学好好相处之类的话。
吃完汤圆，我带她去逛我们的学校。接着我们又一起到长满野草的操场上散步。
她牵着我的手，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们说着话，谈笑声穿透教室和校舍，在围墙内壁久久回荡。
那一刻，庄严肃穆的校舍仿佛不再那么严肃了。它们更像是一栋栋普通的房子，而不再是幽囚我的牢笼。
我想把我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她，还有告诉她我内心感觉到的不安。或者问问她，能不能带我回家。
只是我不知道，她很快就回去了。
我妈要走的时候，我送她到水库边。
到了岸边，她又跟我交代譬如要听话、要认真学习之类的话。
然后她拔出船锚，迈到船上去，又走到船尾，双手握住桨，把船身掉个头。她回头看我，朝我摆手，要我赶快回学校。不一会儿工夫，船就驶入烟雾缭绕的水库中央。
我看见她和她的船，在茫茫细雾里由大变小，由清晰逐渐变得模糊，又慢慢变成一个细小的黑点，最后在薄雾里拐了个弯，消失不见。
我确信，我妈无时不刻都在注视着我。
在一个无人在意我的地方，她用她的目光，搜寻我身上的每一寸的讯息。从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里，瞥出我在这里的生活状况是怎样的。
是这碗汤圆，带她完成探望我的使命。
我妈不会骑摩托车，她就自己一个人划船来看我。她划着船，也许她划得相当用力，也许她划了很久很久。她就这么划着，越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五里水路，来到我的面前，让我品尝她亲手做的汤圆。
而我又为她做过什么呢？
自始至终，我所关心的不过是我那碗心爱的汤圆罢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为我妈送行。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她总是像那天我送她一样，站在原地为我送行。不管是天晴或是下雨，也不管是清晨还是夜晚，她总是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从未缺席。
每次送行时她的叮嘱，都像是在进行着最虔诚的祷告，只求我一切都好。
每次送行都预示着她的老去，我的长大。
有一次我要出很远很远的门，早上她刚送我到邻居家里等候出发，就去庙里烧香了。在邻居家里，有事耽搁的我，走时刚好在路上碰见她担着贡品，从庙里烧香回来。
我摇下车窗，看见我妈正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望着她还有她肩头摇晃的担子，过往的场景又涌上我的脑际。
我想开口说话。
可是最终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