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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心知肚明

朱权颔首答道:“谋国之道,并无善恶之分,师出有名,于国有利的恶事,微臣乐意为之。”

约莫两个月时光之后,由目下的安南国王胡一元派遣的一行十数人朝贡使者来到了南京。

奉天殿上,一众安南使者陡然见得那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安南前国王陈日昆的嫡亲孙子陈天平立于一侧,不禁个个大惊失色,目瞪口呆者有之,手足无措者有之,更有数个拜倒在地,泪流满面,显见得是内心之中依旧忠于陈氏家族。

永乐皇帝朱棣眼见陈氏家族在安南威望并未丧尽,面上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内心中却暗自打起了另一番算盘。

第二日早朝之时,胸有成竹的朱棣沉着脸责问安南使者道:“朕本秉承先帝之意,对尔等小国施以怀柔之策,不料胡一元父子不但兴兵作乱,残杀故主,亦且欺瞒于朕。答允归还五县之地,至今拖延,不得交割,当真是胆大包天,实为可恨之极。”

陈天平跪倒在地,泣曰:“微臣亡国之人,惟愿陛下垂怜,讨还公道,若能得以复国,陈氏后世子孙当世代效忠于大明皇帝陛下驾前。”

一众安南使者深知这般欺君大罪足以让自己脑袋搬家,当即跪伏于地,回禀自己不过奉命行事,并非有意欺君,更有数个内心之中依旧忠于陈氏家族的人当即口沫横飞,破口大骂胡一元父子丧心病狂,杀主夺位。他们察言观色下眼见朱棣有偏袒陈天平之意,当即做出和胡氏父子不共戴天之态,以求不受池鱼之殃。

矗立于不远之处的朱权意兴阑珊的看着这一幕幕,心中却没有丝毫同情之意,暗自冷笑忖道:你陈氏家族的血泪史,与我大明何干?胡一元父子识相的话赶快将五县之地交割,才是正经。他深知朱老四就是个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光棍性子,目下看似为了陈天平说话,其实还是为了那尚未到手,元末之时被安南趁机侵占的五县之地。

果不其然,朱棣当即传旨,命监察御史李琦,行人王枢赍诏问罪于胡一元,胡汉苍,命他父子将王位归还陈天平,并立即交割五县之地,不得以任何借口迁延。若是胡一元父子愿意奉命行事,则自己愿意再下诏书,册封其公侯爵位,封以土地,子孙世袭罔替,享有土地爵位。

陈天平闻听朱棣竟有意让那胡一元父子袭爵裂土,脸色不由一变,心中虽则极不情愿,还是跪倒在地叩谢天恩。他屡经患难,九死一生,倒也颇为识时务,内心之中极为明白自己目下乃失去王位避难之人,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在大明君臣面前提出丝毫条件。

朱权耳闻朱棣这般安排,口称陛下圣明之际,心中却是暗自忖道:这个朱老四,还说我一肚子坏水。其实他才是用心险恶,这般做法以后世的说法便是,扶持流亡政权,横蛮粗**涉他国内政。想那胡家父子能谋朝篡位,自然也绝非良善之辈,目下恐怕已然控制安南所有军权,纵使迫于朱老四的淫威将王位交还,得了分封之地,再掌握一定军权后,至不济也能和这陈天平分庭抗礼,日后不论是胡氏家族亦或是陈氏家族,想要保住自己的权位富贵,都须得仰我大明鼻息。

约莫两个月时光后,形色匆匆的大明使者一行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安南重镇多邦城。

监察御史李琦,行人王枢在胡一元父子跪倒香案一侧接旨之际,面夹寒霜,声色俱厉的指斥其篡权夺位,欺瞒大明皇帝陛下的大罪,呵斥其立即交还答允的丘温,庆远五县,不得以任何借口再行迁延抵赖。胡家父子耳闻那个侥幸逃命而去的陈天平,竟不远千里跑去大明都城南京,不知以何花言巧语说服了朱棣为其撑腰,不禁大惊失色,难以辩白。

暮色笼罩之下的胡氏宅邸中,一个身穿华服,二十余岁年纪,肤色黝黑,生就一张马脸的胡汉苍焦躁的来回踱步数圈,脑海中回想那大明使者监察御史李琦,行人王枢不但一派趾高气昂之态,责令自己的父亲将王位交还余孽陈天平,数日以来更是公然接见那些依旧忠于陈氏家族的官员,一副有恃无恐,唯恐天下不乱的嚣张跋扈劲儿,不禁气冲胸臆,转头对端坐桌旁的父亲胡一元低吼道:“爹,天高皇帝远,做事无人管。咱们未必便要事事低眉顺眼,什么都看他大明脸色行事。”他自持勇武,自然不愿父亲将那已然到手,他日逃不过自己掌心的王位交予出去。

白发苍苍,面容和儿子甚是相似的胡一元闻言不禁苦笑说道:“这煮熟的鸭子,到了嘴里的肉,谁会心甘情愿的吐将出去?”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叹息一声,接道:“明日爹便命下面官员交割五县之地给他们。”

胡汉苍闻言不禁急道:“那这王位……”他深知这五县之地本属于中国所有,自己的父亲更已答允归还,抵赖不得。更何况昨日那个监察御史李琦说得明白,若是自己的老爹再行拖延,统领大军镇守云南,贵州的沐英之子,西平候沐晟便要奉旨出兵,自行取回五县之地。

原来沐英乃是追随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开国骁将,自追随颖国公傅有德扫灭元朝盘踞于云贵的梁王后,被册封为西平候。朱元璋念及云贵多族杂居,时有叛乱,且毗邻安南,故此命沐英,沐晟父子驻守云贵之地。沐英因病逝去还在朱元璋之前,朱棣靖难夺位以来,念及沐英乃是追随父亲的开国勋戚,更加之沐晟并未竭死效忠建文皇帝,与自己作对,也就效法自己的父亲,传旨册封沐晟为西平候,沐家子弟世袭罔替,世代镇守云贵,上马管军,下马理民,其权威之盛,在大明朝一时无两。

沐英虽则早已逝世,但云南毗邻安南,胡家父子对于这个沐晟的厉害之处,还是时有耳闻。胡汉苍虽则年轻气盛,毕竟也非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不会为了那区区五县之地和大明开战,他所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个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王位。

胡一元听得儿子提及王位,面上不禁涌起一股阴狠的杀气,恨恨恨言道:“可惜当日乱军之中走脱了陈天平这个祸害,方有今日的无穷祸患。”说到这里,转头四顾客厅中并无下人,只得自己父子二人独处,还是面露谨慎之色的说道:“你附耳过来。”已然登上王位的他本是志得意满,可大明使团到来后,自己麾下那些官员耳闻明使李琦,王枢故意散播的消息,知晓陈天平不但尚在人间,竟说服了大明皇帝助其复国后,连日来多有拜访李王二人,种种情事终于使得本以为天下太平的胡家父子豁然醒悟过来,在安南那些官员之中,还有不少心怀前朝,和自己貌合神离之辈,虽在自己府中依旧不敢大意。

胡汉苍听得父亲低声说出自己的计划,不由心中大定,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数日之后,监察御史李琦,行人王枢眼见胡一元,胡汉苍父子不但立即传令下属官员交割五县之地,亦且迫于大明的压力终于勉为其难的答允将王位交还给流亡在大明的陈天平,不禁都是大喜。

副使王枢面露眼见胡家父子告退离去,忍不住面露喜色的对自己的上司微微躬身道:“御史大人,赖仰陛下天威,我等终于功德圆满。”

年过四十的李琦回想自己等一行自南京出发,跋山涉水辛劳之处,也不禁甚是感慨欣慰,捻须微笑说道:“两件要务都有了结果,回京总算对陛下和满朝文武有了交代。”

王枢站起身来问道:“既是如此,我等明日便启程返京吧。”

“且慢。”李琦听得同僚提及回程之事,突然微微皱起了眉头,轻轻挥了挥右手,看了看面露不解之色的王枢,微笑着端起茶盏浅酌几口,这才悠然问道:“奉天殿上陛下曾经言道,尔等蛮夷之辈,不知信用为何物,不可不防。五县之地乃我大明所有,陛下对此志在必得,不容有失。若是我等急匆匆回转大明,胡家父子又以什么借口拖延交割,我等岂不是要落个欺君大罪?”他得以担任监察御史,久历宦海,自然并非仅仅得到胡氏父子口头答允,便会得意忘形。

王枢闻得上司这般说,回京复命的热情散去几分,脑中逐渐清醒下来,一派郑重其事的神情答道:“大人所虑甚是,下官当惟命是从。”他脑海中回想皇帝陛下那说一不二的性子,心知李琦所虑大有道理,胡家父子虽已传令手下官员即刻交割五县给予云南官员,目下毕竟局势未定,万一自己等匆匆返回京师,交割之事又出了什么纰漏,这关乎身家性命的欺君大罪,绝非儿戏之事。

李琦缓缓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本官即刻修书一封,有劳贤弟快马加鞭,送回云南西平候处,请他即刻调遣麾下军马官员,收取五县之地,以免夜长梦多。”

王枢心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推辞,当即拱手领命。

十数日后,西平候沐晟得到李琦亲笔书信,不禁大喜。沐家父子对安南窃取五县之地早已是深为不忿,无奈昔年洪武皇帝朱元璋不愿轻启边衅,只得强自按捺,难以作为。沐晟已然得来自南京,永乐皇帝朱棣谕旨,此时见过出使安南的李琦发来的亲笔书信,当即再无顾忌,即刻升帐调兵,命手下将校率领两万兵马和一众文官同行,即刻收回丘温,庆远等五县之地。

胡一元父子虽不愿因小失大,对交还五县并未刻意拖延,却因交割之事千头万绪,又耽误了足足月余,方始尘埃落定。

监察御史李琦眼见诸事顺遂,这才率王枢一行十数人,和胡一元刻意派遣前去迎接陈天平回国接位的使者同行,匆匆返回南京交旨。

朱棣虽是城府极深,眼见沐晟,李琦复命五县已然收回,不禁也甚是愉悦,毕竟自己的父亲没有收回的地方,自己亲手收回了,再加之眼见胡一元遣来的使者一派卑躬屈膝之态,深切反省自己欺瞒大明皇帝陛下的罪责后表示愿意将篡夺的王位交还陈天平,并恳请朱棣遵守诺言,赐予爵位。

身穿五爪金龙黄袍的朱棣站起身来,凛然扫视文武百官,朗声说道:“朕身为天子,君临天下,自无毁诺之理。”言罢当即命人取来笔墨,挥毫而就,写下旨意,册封胡一元顺化郡公,世袭罔替,赐予安南使者带回,以安胡家父子之心。

文武百官心知肚明,这个所谓的顺化郡公实在是个空头勋爵,连俸禄都无须大明出分毫,自然没有人出言反对,齐齐恭贺陛下收回五县之地。

今日被特召上殿的陈天平乃是九死一生,落难之人,眼见复国有望,当即跪倒在地,叩谢大明皇帝复国再造之恩,陈氏子孙愿世代效忠于大明天朝。

朱棣温颜安慰数句后,问及监察御史李琦安南富裕之地,当即又将这数县册封给胡家父子,以安其心。

陈天平内心之中虽不免觉得大明皇帝此举实有越俎代庖之嫌,当此形势之下却无从反对,当即唯唯诺诺,表示愿意回国接位之后绝不会再追究前仇,必将善待胡家宗族子弟。

身穿黑色蟒袍的宁王朱权冷冷注视陈天平,心中暗自忖道:杀父毁家之仇,岂能轻易揭过?不过此事无须朱老四去操心,陈家,胡家勾心斗角,正有分而治之之妙,他们忙于内斗,便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在边境惹是生非,对于云南,广西两地的大明百姓来说,实为有利无害。

安南地不及大明一省,军力更是难以企及,胡家父子迫于朱棣的威吓,归还丘温,庆远之地乃是意料中事,不过胡家父子竟然答允将王位交还陈天平,此事还是过于顺利。因为他昔年身为洪武皇帝朱元璋钦封的藩王,也曾统领大军镇守边塞,也饱尝权力滋味,内心之中深深以为,权力一物虽则无影无形,但对于这世上的男子来说,可谓挥之不去的魔咒。纵然听闻李琦回禀说是安南依旧有大批官员心向前朝陈氏,可毕竟胡一元掌握安南军权日久,交还王位之事,还是过于顺利了那么些许。

朱权年轻力壮,加之练武日久,这蜿蜒而上,并不崎岖的山路对于他来说,不过闲庭信步一般。转头眼见跟在自己身后,年过七旬的道衍虽则微微喘气,却还犹有余力,不须自己搀扶,反倒是年轻得多的解缙大学士,来到此处后已是额头沁汗,颇显疲态。原来道衍生于元末乱世,出家之后游历四方,身子骨倒远比寻常老者壮健,一路登山而来,反倒把解缙抛在了身后。

眼见山路一侧一条淙淙溪水缓缓流淌而下,树下有数块青石,朱权取下腰侧的葫芦灌取溪水,来到石上坐下,对走近身前的道衍,解缙笑道:“我等今日恰是三人行,不如在此坐而论道,歇息片刻。”他识得道衍久亦,心知这个老和尚肚中杂学甚多,乃极为杰出的才智之士,今日邀约解缙登山,所为还是编篡大典之事,故此这般言道。

道衍道谢后接过朱权递来的葫芦,喝得两口清冽的溪水后,不禁胸口一畅,转头对解缙问道:“贫僧敢问大学士,儒家五常为何?”

“孔子尚仁,义,礼。孟子推崇仁,义,礼,智。西汉董仲舒言仁,义,礼,智,信。”后世儒家弟子,尊为五常。”解缙一面伸手拭去额角汗水,一面随口答道,口中这般说,心中却暗自奇怪这个太子少师,皇帝陛下眼中的靖难第一功臣竟以这般儒家入门之学考校自己。

道衍闻言颔首,又问道:“以大学士所见,孔孟二位先贤,是否空谈之辈?”

解缙闻言忍不住拂袖不悦道:“孔子曾言道:君子欲纳于言而敏于行。孔子,孟子二位先贤更曾率领一众弟子周游列国讲学,历尽艰辛,岂是坐而论道,空谈不务实事之辈。”说到这里,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一侧端坐的宁王朱权,面上不忿之色甚是明显,显见得不但对道衍这个坐井观天的问题颇为不满,亦且对于朱权指斥《文献大成》不过一家之言的论调犹自颇为介怀。

道衍眼见解缙面露不快之色,心中暗自好笑,又问道:“如此看来,孔子,孟子乃身体力行的的先贤?”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悠然坐于身侧的朱权,又接着问道:“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等历朝历代名医先贤们所传下的医书活人无数,是否可以视作儒家仁者的身体力行?”

解缙闻言不禁一呆,回想自己年幼之时也曾患病,得乡里郎中诊治方得痊愈,长叹一口气后重重颔首说道:“历代名医著书立说传之后世,医者父母心是为大仁之举。”

朱权闻言不禁也心中暗自叹道:《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乃后世中医四大名著,历朝历代的名医们以此为基础,结合自己诊治经验所写出的医书更是难以计数。而明朝后世之时,尚有名医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被称为东方药物学巨典。

道衍双手合什叹道:“既是如此,为何这许多济世活人,耗费先贤们无数心血的医书,就入不得大学士法眼,不得收录《文献大成》之中呢?”

内心之中颇为自负的文渊阁大学士,目下大明朝的首辅解缙只觉对方毫无咄咄逼人之态的责问,犹如当头棒喝,惊得自己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三人循着山路而上,终于来到了一处山头。

如果说半山之上尚是林木葱茏,一片苍翠的话,此时置身山巅上,遥望天高云淡,朱权,道衍,解缙呼吸着扑面而来的山风,胸襟不禁都是一畅。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峰回路转下始知东坡先生此诗妙境。”解缙自幼极为喜爱唐诗宋词,此时身临其境,不由得触景生情,朗声吟诵起宋朝苏轼的这首《题西林壁》。

遥望林海茫茫,一望无垠,朱权长叹道:“苏大学士这首《题西林壁》意境高远,本王借用其一句,不识国学真面目,只因身在儒家中。”转头之际眼见解缙面露不解之色,面露微笑说道:“中国之学问,是为国学,大学士自幼饱读儒家典籍,所编篡的《文献大成》只收录儒家著述,不觉得身在其山而不自知么?”嘴里这样说,心中却是暗自叹道:儒家学派自汉朝成为官方学派以来,历经汉,唐,宋,明至今,许多腐儒将其他学问视为邪门歪道,而以正统自居。纵使数百年后,很多现在的所谓学者也不是振振有词,管中窥豹,儒家即国学,国学即儒家,当真可笑至极,儒家思想虽为国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中国千年文化,又岂是儒家一家之言所能承载?

解缙耳闻此言,不由呆住,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苏轼的千古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解缙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依旧未眠。脑中时而回想起道衍今日登山之际所说,历代名医著述无数,活人之道的医术何以不得收入大典?《孙子兵法》《谋攻篇》中孙武曾言道为将帅者须得智,信,仁,勇,严五德俱全。这般兵家名著又岂是崇尚杀伐之道?这些道理或许在翻阅《孙子兵法》之时,内心深处也曾偶有思虑,但自幼深受儒家典籍熏陶的他却始终不自觉的回避开来,不愿去深思,法家乃苛政权谋之道,兵家乃崇尚征伐之道,这是自汉以下历朝历代大多儒家文人的思维惯性,解缙纵使才高八斗,也未能免俗。

翰林院中,身穿文官服饰,满面皱纹的道衍一双灼灼有神的目光扫过两侧正襟危坐的内阁首辅解缙,礼部尚书郑赐,刑部侍郎刘季篪等一众奉旨编篡书籍的大小官员十余人,朗声说道:“本官才疏学浅,奉旨编篡书籍不甚惶恐,加之年老神乏,诸多事情还需仰仗诸位大人齐心协力。”

解缙,郑赐,刘季篪等人忙不迭站起身来,各自谦逊两句。原来道衍心知自己身为奉旨编纂书籍的第一人,只怕这些自幼饱读经史子集,代表目下大明科举第一流人物的大小官员们内心未必服气,故此连续三日以来在这翰林院和诸位尚书,侍郎,翰林院学士谈论学问,有心压服这些自视甚高的大人们。

不论身居高位的郑赐,刘季篪,亦或是翰林院一干目高于顶的宿儒一番唇枪舌战之下,时常被道衍驳得体无完肤,面红耳赤,方始知晓这个平日里举止怪诞,被当今皇帝陛下视为股肱之臣的帝师,胸中才学实在远胜于自己一干科举入仕的末学后进,这两句谦逊之言倒还是发自肺腑。

“命各府学,县学,招募民间饱学之士来京师参与编篡籍,不论是何种类,尽数遣人收购,整理编篡成册。”太子少傅道衍自奉旨以来,终于对这些下属们,发出了第一道命令。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之时,一个翰林院学士站起身来躬身为礼问道:“陛下曾言道,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悉数收录其中。其中并未言及元曲,敢问少傅,元曲乃是鞑虏蛮夷窃据我神州后流传而来,岂能与唐诗宋词并列?是否也要收录典籍之中?”原来所谓元曲来自藩曲,胡乐,乃是暴元灭宋后逐渐流传开来,首先在民间流传,被称为“街市小令”或“村坊小调”。在当今的大明文人士子心目中,纵然是风花雪月的唐诗宋词,也不是那些蛮腔胡调可以相比。

道衍闻言不禁叹息一声,心知这些痛恨暴元的文人是恨屋及乌,鄙视蛮夷暴元之下,不知不觉连元曲也一并恨上了,端起茶盏浅酌几口后沉声说道:“元曲虽出自蛮夷之朝胡风,其作曲之人有哪一个不是汉人?其格律,定式,句式,字数,平仄的讲究,不也脱胎之唐诗宋词么?若无汉字承载,这些蛮腔胡调又何以成为元曲?得以流传后世?

文渊阁大学士解缙朗声说道:“海纳百川方为大,兼容并蓄始为真,我等协力编篡的这部书籍,功过是非,便留予后世子孙去评判吧。”

奉天殿上,一个年过四十,面容清瘦的男子跪倒在地,向大明皇帝朱棣哭诉道:“臣不才,窃效申包胥之忠,敢以死请,伏望陛下哀矜。”

矗立不远之处的宁王朱权眼见此人的哭诉,心中却没有丝毫恻隐之心,反倒有些好笑的暗自忖道:这厮游说我大明去管安南的闲事,倒也做了一番功课。

原来此人命叫裴伯耆,乃是安南前国王陈日亘手下一将。已然被朱棣赐封为国王的胡一元父子兴兵作乱下残杀陈日亘子孙时,将领兵在外作战,效忠于陈氏的裴伯耆的父母家人一并杀之,他得知消息后遁入深山避祸,后乔装为商人,辗转来到大明。他所说效仿的申包胥,却是春秋时期楚国大夫,伍子胥率吴军攻伐楚国报仇之时,此人前往秦国借兵复国,在秦城墙外哭诉数日,终于使得本不愿多事的秦哀公出兵夹击吴军,解了楚国之危,后坚辞楚昭王厚赏,带一家老小隐居深山,被后世历朝历代奉为忠臣典范。

朱棣耐着性子听完裴伯耆的哭诉,心知对方有借助大明之力复国之意,心中却实在不愿多生事端,一来胡一元父子自接受自己诏书册封后还算恭顺,更为重要的是帖木儿大军虽离奇转道回国,此事却提醒了他,目下大明所要面对的主要威胁,还是西域,北方草原之上的帖木儿国,鞑靼,瓦剌之流游牧部族,故此并不愿在南方多此一举,当即传令礼部官员赐予裴伯耆衣食宅邸,好生安置,对于出兵之事只字不提。

出乎朱棣,朱权君臣二人的意料之外,此事并未作罢,二十余日后,由老挝宣慰使刀线歹遣人护送的前安南国王陈日亘的嫡亲孙子陈天平来到了南京。

奉天殿之上,文武百官注目之下,却见这个鬓发斑白,满面沧桑之色的陈天平向朱棣哭诉道:“贼臣侵思明府,夺其土地,究其本心,实欲抗衡上国,暴征横敛,酷法淫刑,百姓愁怨,如蹈水火,陛下德配天地,亿育四海,一物失所,心有未安,伐罪吊民,兴灭继绝,此远夷之望,微臣之大愿也。”言下之意,显见得又是来向大明借兵,以求夺回本属于自己的王位。

朱棣看过老挝宣慰使刀线歹的上书,力证此人身份后,不由皱起了眉头,好言安慰了陈天平一番,对于出兵助其复国之事还是不予答复。

御书房中,身穿蟒袍的宁王朱权对朱棣躬身奏道:“陛下,以微臣之见,安南之地国王是张三亦或李四,对我大明并无不同,安南百姓是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与我大明何干?不如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至于这个陈天平,赐于宅邸住在南京,以示陛下您好生之德也就罢了。先行拿回丘温,庆远等五县之地方为上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后面露微笑接道:“若是他日胡一元父子在边境起衅,惹出什么事端来,自然又作他论。”原来胡一元父子虽答允归还侵占的五县之地,却以迁徙百姓需待时日为由,一直拖延至今。

“又作他论?”来回踱步,身穿龙袍的朱棣闻言也不觉有些好笑,在书桌后落座,沉声问道:“以你之意,若是胡一元父子恭顺我大明,就让陈氏一族在南京自生自灭,若是他父子日后胆敢在边境寻衅滋事,便以陈天平亦或是其子孙之名出兵伐之?你小子就是一肚子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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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日之后,吐鲁番东北方向一处名为别失八里的地方,率领帖木儿帝国前锋大军的阿布巴克尔,哈利勒终于收到了其父米兰沙遣人送來的迷信,告知其祖父病死的真相,要求他二人火速率军回国,相助自己夺取苏丹大位。

此处距离明朝西域卫所哈密卫尚有差不多八百里之遥,阿布巴克尔,哈利勒二人得知如此噩耗,当即下令将那些病重难行的士卒,牲口尽数抛弃,掉头回国。

至此,纵横亚细亚之地,横扫诸国的帖木儿大军妄图征服明朝的远征因为其统帅的暴毙偃旗息鼓,掉头回国,在帖木儿数个儿子,孙子的各自率领下,为了苏丹王位的争夺,陷入惨烈厮杀。

约莫三个月之后,久违的西域商人又逐渐出现在了撒里维吾尔之地,大明西凉侯宋晟虽已然奉旨将麾下大部分兵马后撤,此时却依旧身在哈密卫,越來越多的來自西域各部族的商人确认了帖木儿大军半途折返的消息,他当即命手下军士快马加鞭,向南京的朝廷禀明消息。

夜色笼罩下的南京城中,一束束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一派火树银花的庆祝之态,却是宁王朱权得知帖木儿大军后撤的消息后,猜到了其国内必然发生外敌來袭,或是叛乱等重大变故,大喜之下当即不管不顾的命府中下人购來烟花爆竹燃放,以示庆祝之意,弄得城中一干百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宁王殿下发的什么疯,不过年不过节的这般大肆庆祝究竟是为了那般。

一些读书士子猜测这位宁王殿下,是不是今日又要纳了什么青春年少的好人家儿女为妾,心中不忿下纷纷背地里痛斥其仗势欺人,荒淫无度。

王府院落中,朱权早已是酒酣耳热,对坐在一侧身穿紫衫的冯萱笑道:“今日大喜之事,萱妹速速演奏一曲以作庆祝。”

冯萱知晓朱权再不用随军北上迎敌的消息,心中也是极喜,此时自然不会扫了夫君的兴致,待得丫鬟取來瑶琴置于桌上,芊芊十指略作挑弄后,眼见夜色中一束束烟花冲天而起,当即盈盈笑道:“今日此情此景,使得妾身蓦然想起了最为喜爱的一首宋词,南宋稼轩先生的《青玉案,元夕》,希望微末之技不会辱沒了先贤。”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瑶琴弦动,檀口轻诵,宋代辛弃疾一首《青玉案》,随风飘扬开去。

朱权眼见烟花明灭之下,冯萱娇媚的面庞若隐若现,开怀之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雾里看花之意,犹如此酒,回味无穷。”

徐瑛眼见女儿点燃烟花后慌忙蹦蹦跳跳的藏入自己怀中,回首遥看一束烟花飞窜而起,在夜空中灿然绽放的美景,忍不住充满喜悦的惊呼出声后,一股难以描述的幸福之感充塞胸臆,忍不住叹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稼轩先生文武双全,奈何生不逢时,郁郁而终,我辈比之他,却又是幸运得多了。”

耳闻此言,朱权不禁甚是感怀,蓦然回想起了那些已然不在人世的人,这些人中,有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徐瑛的父亲魏国公徐达,冯萱的父亲宋国公冯胜,从來未曾谋面的李文忠,常遇春,甚至还有昔年在捕鱼儿海灭亡北元的蓝玉和王弼,心中不禁暗自叹道:功过自在人心,他们舍生忘死,诛灭暴元,对千万汉民族子民的功绩,又岂是后世奴才文人所能抹杀。

初夏之时,永乐皇帝朱棣率领文渊阁大学士解缙,六部尚书,侍郎等一众人等漫步于文渊阁东阁之内,一众官员不时取下书架上一册册名为《文献大成》的书籍翻看,眼见其上诸多自幼熟读的儒家经典文章,不禁个个颔首,显得甚是满意,原來自文渊阁大学士解缙奉旨编篡书籍后,率领胡广、胡俨、杨士奇等一百四十七人,历经年余,收集历朝历代的儒家典籍,仿照宋代阴时夫的《韵府群玉》和钱讽的《回溪史韵》二书体例,编篡成了此书,得朱棣赐名《文献大成》。

身穿蟒袍的宁王朱权跟随朱棣身后,耳闻解缙向朱棣诉说《文献大成》收录的历朝历代各位儒家先贤著作,不禁微微摇头,心中微微叹息忖道:孔子的书有了,孟子的书有了,荀子的书有了,董仲舒的书有了,程颐,朱熹的书样样俱全,老子,庄子,墨子,孙武,孙膑,韩非子,商鞅,李斯,慎道,申不害等道家,墨家,兵家,法家的诸般书籍一概排除在外,仅在春秋战国之时,那些声名赫赫的先贤们难以计数的著作,便入不得解大学士的法眼,更遑论后世汉,隋,唐,宋有多少中华文化被排除在外。

朱棣转头之际眼见朱权面露不屑之色,心中一动下忍不住问道:“朱权,解缙等人编纂的这部《文献大成》,你观之意下如何。”他对于这部只收罗儒家典籍编纂的书籍,内心之中甚是不满,虽无力改变父亲朱元璋以四书五经在科举中命題,加强儒家官方学派地位的手段,却也不甘这一部区区的《文献大成》便能代表自己的文治,念及昔日和朱权相处之时,每每听得他口出奇谈怪论,故此这般问道。

朱权心知朱老四的老师道衍,也是一个饱读群书的怪才,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老四也绝非一个榆木脑袋,当即大着胆子答道:“大学士等一众人等编纂这部典籍,想來耗费心力无数,然则以臣弟看來此《文献大成》不过一家之言,远远算不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只怕难以令天下士子信服。”

文渊阁大学士解缙耳闻朱权言有所指,忍不住问道:“以殿下之意,何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他自奉旨编篡书籍以來,每日里在翰林院劳神费力,内心之中自然而然的将这部《文献大成》视如己出的儿子一般看待,岂容他人轻易质疑。

“《道德经》,《庄子》,《墨子》,《孙子兵法》,《孙膑兵法》,《韩非子》,《商鞅书》,《吕氏春秋》……”朱权一面板着手指,一面娓娓言道。

老子,庄子倒也罢了,耳闻这个不学无术的宁王殿下居然将法家诸人的书籍也拿來说事,解缙忍不住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沉声说道:“道家不过虚妄之说,兵家征伐之道,不合仁义之理,法家韩非子,商鞅,李斯,申不害之流不过是崇尚酷烈手段,权谋诡诈之道,岂能与儒家圣贤相提并论。”

儒家讲究人性本善,当以礼法循循善诱,法家却讲究人性本恶,当以严刑律法震慑之,而韩非子的著作《五蠹》中“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般**裸攻击儒家先贤的言辞,自汉,隋,唐,宋千年以來便被天下儒家士子所切齿痛恨,耳闻这个宁王朱权言辞之中竟然要让韩非子,商鞅,李斯与孔子,孟子并列,当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数个尚书,侍郎也忍不住对朱权的妖言惑众进行了驳斥。

朱权昔日在沙场征战,早已练成了视矛戈若草芥的浑人性子,此时眼见群儒围攻,忍不住嘿嘿冷笑,待得礼部尚书郑赐引经据典的好一番驳斥之后,这才笑道:“三人行,必有吾师焉,则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在世之时,怕也沒有你们这些自诩儒家子弟的人霸道横蛮。”

饶是解缙,六部尚书,侍郎等一众对朱权群情汹汹的人等陡然听闻他将《论语》中的的言语用來以孔子之矛,攻儒家正统之理,不禁都有些手足无措,惶恐失态者有之,怒目瞪视者有之,也不乏杨士奇,杨荣,杨溥这般凝神沉思之辈。

数日之后,奉天殿上,身穿五爪金龙袍服的永乐皇帝朱棣一双冷冷的目光扫视左右两列文武,朗声说道:“《文献大成》格局略小,所篡尚多未备,岂能显我大明文治,朕决意重新编纂,凡书契以來,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悉数收录其中。”原來他对于《文献大成》只收录儒家典籍甚是不满,终于下定决心重新编篡,命太子少傅姚广孝,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解缙,礼部尚书郑赐,刑部侍郎刘季篪等一众官员分别担任监修,总裁,副总裁,都总裁之职。

靖难第一功臣的僧道衍可谓当世最为了解这位皇帝陛下心意之人,深知此书须得超越历朝历代所有类书之大,方得合乎朱棣心意,当即出列奏曰:“陛下,上至先秦,下至我大明,书籍不知凡几,微臣请旨朝廷下令,广召天下才智博学士子入京参与修书。”

“正当如此,爱卿之言合乎朕意。”说到这里,朱棣转头对不远处的户部尚书夏元吉说道:“编篡此书所用银两,由户部尽数划拨。”

朱权眼见夏元吉躬身接旨之时,有些微微皱眉,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忖道:“这个抠门的尚书大人,只怕又得为了即将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肉痛了。”

黎明时分,解缙坐于书房中,脑海中回想昨日早朝之时,皇帝陛下下旨重新编篡书籍之时,不由闷闷不乐,他自幼聪颖,六岁能诗,在乡里被誉为神童,博览群书,善于狂草,洪武年间乡试第一,殿试三甲,因上书《太平十策》为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所深为器重,目下身为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可谓文官之首,自有一股傲气所在,岂料费尽心力率领一众翰林院博学之士编篡的《文献大成》竟不为皇帝所看重,重新编书的旨意中,那个丑陋的妖僧竟赫然排在自己前列,岂能使他心服口服,子曰,怪力乱神,道衍虽贵为太子少傅,被皇帝陛下视为靖难第一功臣,却因白日早朝,夜晚躲在庙里诵经,将朱棣赐下的宅邸空置,素被文武百官视为怪诞之举,一众官员面上不敢无礼,私下里却时常以妖僧斥之。

随着一阵脚步之声传來,一个解府下人向解缙禀报府外有一老僧求见,并奉上拜帖。

僧道化缘实属平常,这和尚不但來到内阁首辅的府邸拜访,倒还有拜帖到访,岂不怪哉,解缙取过拜帖,眼见上书姚广孝三字,心中虽依旧不忿,还是亲自迎了出去,毕竟姚广孝身为太子少傅,更是编篡书籍之时自己的顶头上司,礼不可废。

宾主相见之时,解缙注目看去,却见身穿月白色僧袍,背负斗笠,脚蹬麻鞋,容貌丑陋的道衍身侧,一个身穿青衫,做寻常读书士子打扮的青年,赫然正是在文渊阁指斥《文献大成》不过一家之言的宁王朱权。

朱权笑道:“本王今日与大师相约登山,特请大学士同游。”

解缙闻得道衍來访,本以为是为了编篡书籍之事,此时眼见对方一派出行的样子,再听得朱权此言,不禁面露诧异之色。

“贫僧少年时游历四方,颇长了些见识,近年蜗居斗室久亦,不禁静极思动,趁着这把老骨头尚堪走动,想去登山一游,特來邀首辅大人同行。”道衍微笑说道。

解缙心知对方此番邀约绝不会只为了游玩,略一思忖下便即恭请朱权,道衍在客厅稍坐饮茶,自己却去内室换过衣衫。

山风掠树而过,空谷犹闻鸟鸣,山路之上前后行來三人,正是联袂登山而來的朱权,道衍,解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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