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啊。”她又请求他,因为霍姆斯医生曾嘱咐她要让丈夫注意具体的事物,去音乐厅,去打板球——那是一项很好的户外运动,霍姆斯医生说,正适合她丈夫参加。
“你看啊。”她重复道。
无影无形的上苍在命令他看,这个声音在与他——塞普蒂莫斯——进行沟通,他最近曾出生入死过,是全人类最伟大的人,是前来复兴社会的上帝(他躺着,像一张床单,像一块只有太阳才能融化的雪毯,永不损耗,永远受苦),是替罪的羔羊,是永远蒙受苦难的人;但是塞普蒂莫斯不想看,他痛苦地呻吟着,挥了挥手把那永久的苦难、那永久的孤独从身边赶开。
“你看啊。”她又重复一遍,因为他不应该在外面大声自言自语。
“哎,你看啊。”她请求他。可是有什么好看的呢?几只绵羊,不过如此。
到摄政公园地铁车站怎么走——他们能不能告诉她去摄政公园地铁站的路——梅济·约翰逊向他们打听。她两天以前刚从爱丁堡市来到这里。
“别从这边走——到那边去!”利西娅大喊,挥着手让她走开,生怕她看见塞普蒂莫斯。
这两个人看来都很怪,梅济·约翰逊想。这里的一切看来都很怪。她是第一次来伦敦,到她伯父在莱登霍尔街开的商店任职。在这个上午她步行穿过摄政公园时,椅子上的这对夫妇使她大吃一惊;那个年轻妇女像个外国人,那个男人看上去非常古怪;这个景象她到老也不会忘记,她会从记忆中搜寻出五十年前一个夏日的清晨她是如何穿行于摄政公园的。因为她只有十九岁,终于离家来到伦敦;现在多么奇怪啊,她刚才问过路的那对夫妇,那女人突然跳起来,摆了摆手,而那男人——他好像很怪僻;也许他们在吵嘴,也许他们要永远分离;她明白,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所有这些人(因为她又走回宽路)、这些石盆、这些排列有序的花卉、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他们多是坐着巴斯轮椅的病残人——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古怪,与爱丁堡人不同。梅济·约翰逊加入到那些缓步行进、目光茫然、沐浴着微风的伙伴中去——几只松鼠蹲坐着在舔自己身上的毛,喷泉上的麻雀扑打着翅膀寻找面包渣,几只小狗在栏杆旁边戏耍打斗,和煦的微风吹拂着它们,给它们接受生活馈赠时的不以为然的凝视平添了几分古怪与和缓——梅济·约翰逊感到实在有必要大喊一声“哎呀!”(因为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人刚才吓了她一跳。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怕!可怕!她真想喊出来。(她已经离开了家人,他们曾警告过她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呢?她喊着,一面扭着栏杆上的铁帽。
那个姑娘还什么都不懂呢,登普斯特太太想(她把面包皮留起来喂松鼠,并常带午饭到摄政公园来吃);真的,在她看来,身体健壮些、举止放松些、期望值适中些似乎更好。帕西爱喝酒。是啊,有个儿子更好,登普斯特太太想。她自己经历过坎坷,因此情不自禁地向这样的女孩子微笑。你会结婚的,因为你很漂亮,登普斯特太太想。结婚吧,她想,到那时你就明白了。啊,那些厨师,还有别的人。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可是假如我事先能知道的话,我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登普斯特太太想;她不禁想对梅济·约翰逊说句悄悄话,想让自己皮肤松弛、布满皱纹的老脸感受一番怜悯的亲吻。因为生活一直很艰难,登普斯特太太想。她还有什么代价没付出呢?玫瑰花、身材,还有她的脚。(她把裙子下面那双肿胀的脚收了回去。)
玫瑰花,她轻蔑地想。全是些没用的东西,我亲爱的。因为说真的,由于吃喝、做爱,并随着好坏时光的流逝,生活已经不仅仅是玫瑰花了;还有,让我告诉你,卡丽·登普斯特并不想和肯梯斯镇的任何女人调换命运!但是她恳求怜悯。怜悯,为了那些失去的玫瑰。怜悯,这是她有求于梅济·约翰逊的,此时她正站在风信子花坛旁边。
啊,可是那飞机!登普斯特太太不是总想去国外看看吗?她有个外甥,是传教士。那飞机升腾起来冲向前方。她常在马盖特城海滨下海,而且从未远行到看不见陆地的程度,然而她却不能容忍怕水的女人。飞机一掠而过俯冲下来。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它又飞上去了。里面坐着一个满不错的小伙子,登普斯特太太敢打赌;飞机向远处飞去,速度很快,逐渐模糊,越来越远,它快速滑翔在格林尼治镇及所有的船舶桅杆上空,掠过一组孤零零的灰色教堂建筑——圣保罗大教堂及其他教堂,最后飞临从伦敦两侧向外延伸的片片农田和深棕色的树林,在树林里许多爱冒险的鸫鸟大胆地跳来跳去,它们眼睛一瞟,叼起蜗牛就往石头上磕,一下,两下,三下。
那架飞机越冲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闪亮的光点:一个志向、一个集点、一个人类灵魂的象征(在本特利先生看来似乎如此,他正在格林尼治兴致勃勃地滚压他家狭长的草坪);它象征着人类摆脱躯体、飞离房屋的决心,本特利先生一面想一面快速滚压那棵雪松的四周,而摆脱的方法是借助于思维、爱因斯坦、推测、数学、孟德尔的理论[16]——那架飞机冲向远方。
而后,一个衣衫褴褛、相貌平平的男人提着一个皮革书包站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上,欲进又止,因为不知里面会有什么精神安慰,会受到多大的欢迎,也不知里面有多少飘着旗子的坟墓,那些旗子不是战胜军队的象征,而是战胜烦人的追求真理精神的象征,他想,为了追求真理,我现在连个职业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教堂给你提供伙伴,他想,它邀请你加入一个社团,许多伟人都属于这一社团,许多先烈曾为它而献身,为什么不加入呢,他想,把自己那塞满传单的皮书包放到祭坛前,放到十字架前,十字架象征着一种高于寻觅求索和拼凑文字的东西,一种已成为纯精神的东西,像魂魄脱离了躯体——为什么不进去呢?他想,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那架飞机飞过了卢德加特圆形广场。
奇怪得很,到处是一片寂静。来往的车流上空听不到一点声音。飞机就像无人驾驶似的,自由自在地翱翔。现在机身尾部喷出一圈圈白色的烟雾,它们旋转着上升,上升,垂直上升,仿佛出于狂喜和十足的欢欣而升腾着,写下了一个T,一个O,一个F。
“他们在看什么呢?”克拉丽莎·达洛维对前来开门的女仆说。
这幢住宅的大厅犹如墓室一般凉爽。达洛维太太举起一只手伸向眼睛,她听见女仆露西关门时裙子沙沙作响,她感觉自己像个出世已久的修女,身上披着熟悉的薄纱,充满对古老宗教的虔诚。厨师在厨房里吹着口哨。她听见打字机的啪啪声。这就是她的生活,她在大厅的桌子前低下头,受这种神圣氛围的影响而弯下身子,感觉得到了祝福和净化。她拿起记录电话留言的拍纸簿时,自言自语道:这样的时刻多么像生命之树上的花蕾啊,它们是黑暗中的花朵,她想(似乎有一朵可爱的玫瑰花曾为她单独开放);她没有一时一刻相信过上帝;但是,她想,一面拿起拍纸簿,她在日常生活中更应做出回报,对仆人们,是啊,还对小狗和金丝雀,最重要的是对她的丈夫理查德,他是这一切——欢快的声音、绿色的灯光,甚至会吹口哨的厨师(因为沃克夫人是爱尔兰人,整天吹口哨)——的基础;你必须用这些秘密贮存的美妙瞬间去回报,她想着,一面拿起拍纸簿,此时露西正站在她身边想解释什么:
“太太,达洛维先生——”
克拉丽莎读着电话留言:“布鲁顿勋爵夫人想知道达洛维先生今天能否和她一起共进午餐。”
“太太,达洛维先生让我告诉你他要在外面吃午饭。”
“天啊!”克拉丽莎说,而露西则善解人意地也表示失望(可是感受不到那种痛苦);露西感觉到了她们两人之间的默契,理解这种暗示,思考着上流社会的人是如何对待爱情的,她以保持平静来改善自己的前途;她接过达洛维太太的阳伞,就像捧着一位女神从战场凯旋后卸下的一件神圣的武器,把它摆到伞架上。
“无须再怕。”克拉丽莎说。无须再怕骄阳酷暑;因为布鲁顿夫人邀请理查德而不邀请她这件事带来的震惊撼动了她站立着的这一瞬间,就像河床上的一棵植物因感觉到过往船桨的震动而颤抖:她就是这样摇摆着,颤抖着。
米莉森特·布鲁顿(据说她的午餐会总是别有情趣)竟然不邀请她。一般庸俗的嫉妒是不能把她和理查德分开的。但是她惧怕时间本身,她从布鲁顿夫人的脸上(仿佛这脸是用毫无知觉的石头雕刻的日晷)看到生命在日渐减少;看到年复一年自己的生命份额如何被逐渐削减,那剩余的部分是如何几乎无法扩展,几乎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吸收人生的颜色、盐分和音调。年轻时她曾吸收过这一切,因而当她进屋时便能充满整个房间;当她站在自家客厅门口犹豫不决的那一刹那,她常感到一种美妙的挂虑,犹如那种使跳水员在跳入海中之前迟疑片刻的挂虑,此时他脚下的大海时而幽暗时而光亮,那颇有拍岸之势但实际上只轻柔地划开海面的波浪向前滚动,掩盖了海藻,又在翻转之时给海藻蒙上一层银白色的珍珠。
她把拍纸簿放回到大厅的桌子上。她开始慢慢上楼,一只手拉着楼梯的扶手,仿佛刚刚离开一个聚会,在那里一会儿这个朋友,一会儿那个朋友回忆起她过去的面容和声音;仿佛她已关上房门来到外面独自站立,孤零零的,背景是可怕的夜空,或者确切地说,背景是这个平平常常的六月早晨投注的一派晨光。这个早晨对某些人来说是柔和的,闪烁着玫瑰花瓣的光彩,她知道,也感受到了,当她在半楼梯敞开的窗旁停下来的时候;从这窗口传来窗帘掀动的噼啪声、狗群的吠叫声,还传来白昼的研磨声、敲击声和充满活力的声音,她想着,觉得自己突然萎缩,变老,胸部也变平坦了,仿佛她已飘到门外、窗外,飘离了自己的躯体和大脑;她的大脑已经不中用了,因为布鲁顿夫人(据说她的午餐会总是别有情趣)没有邀请她。
像个修女回屋歇息,或像个孩子探索塔楼,她向楼上走去,在半楼梯的窗旁停留片刻,然后走进盥洗室。那里铺着绿色地毡。有一个水龙头漏水。在生活的中心有一处空白,一间阁楼。妇女们必须脱下她们华贵的服装。中午时分她们必须脱掉礼服。她摘下别针插在针垫上,把饰有羽毛的黄帽子放到床上。床单很干净,用一条宽带紧紧地绷在床上。她的床会越来越窄。蜡烛燃掉了一半,她曾彻夜阅读马尔博男爵[17]的《回忆录》。她曾在深夜里阅读从莫斯科撤退那一章。由于下议院开会总是开到很晚,理查德在她得病以后坚持让她睡觉不受干扰。说实在的,她宁愿读关于莫斯科撤退的书。他了解这一点。于是她的房间被安排在阁楼上,床很窄;她躺在那里看书的时候(因为她常常失眠)总排除不掉从生孩子时起保留下来的那种贞洁感,它像床单一样紧裹着她。她在做姑娘时就很可爱,但突然出现了一个瞬间——例如在克利夫登镇的树林下面的小河上——当时由于这种冷漠的精神起了作用,她未能使他满足。后来在君士坦丁堡又是如此,以后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她明白自己缺少什么。不是美貌,也不是智慧。而是一种从中心向四周渗透的东西,一种温暖的东西,它冲破表层并在男女之间或女人之间的冰冷接触中掀起微波。因为她能够朦胧地感觉到那种东西。她讨厌它,对它有一种老天爷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顾忌,或者像她感觉的那样,来源于大自然(大自然总是明智的);然而她有时却不由自主地屈服于妇人的而不是姑娘的魅力,屈服于妇人在坦言自己的争吵和蠢事时表现出的魅力,要知道她们经常对她倾诉衷肠。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由于她们的美貌,还是因为她的年龄比她们大,或是出于某种巧合——例如一种淡淡的香气,或邻家的小提琴声(在某些时刻声音的威力是那么奇特),她这时会毫无疑问地产生与男人同样的感受。不过那只是一瞬间,但已足够了。那是一种顿悟,有几分像一个人脸上的羞红,你力图掩饰它,但当它扩散时,只好由它去扩散,你跑到最远的角落,在那里发抖,觉得整个世界向你逼来,充满了某种令人惊讶的意义、某种狂喜的压力,这种意义和压力迸裂世界那层薄薄的表皮喷涌而出,以一种格外的轻松流过龟裂处和红肿处。然后,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一束光;一根火柴在一棵番红花上燃烧;一种内在的意义几乎表达了出来。然而逼近的退却了,坚硬的变软了。这一瞬间消失了。这样的瞬间(和女人们在一起也有同样的感觉)与她的床、马尔博男爵的书以及燃掉一半的蜡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放下帽子)。她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地板在咯吱作响;灯火通明的房子突然转暗,如果她抬起头会正好听见咔嚓一响,那是理查德在尽可能轻地放松门把手;他穿着短袜悄悄溜上楼来,然后,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扔掉暖水袋大骂起来!她笑得多么开心啊!
可是这个爱情问题(她一面想着,一面收拾起上衣),这个与女人恋爱的问题。以萨莉·西顿为例,她与萨莉·西顿旧日的关系。不管怎么说,那难道不是恋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