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28]，甲第连云[29]；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30]，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31]。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32]，罗绮芬芳，行酒纠觞[33]，留髡送客[34]，酒阑棋罢，堕珥遗簪[35]。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旧院人称曲中[36]，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37]；升阶则猧儿吠客[38]，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39]，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40]，丝肉竞陈[41]；定情则目眺心挑，绸缪宛转。纨袴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传声曰“娘儿”。有客，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
乐户统于教坊司，司有一官以主之，有衙署，有公座，有人役、刑杖、签牌之类，有冠有带，但见客则不敢拱揖耳。
妓家分别门户，争妍献媚，斗胜夸奇。凌晨则卯饮淫淫[42]，兰汤滟滟[43]，衣香一园；停午乃兰花茉莉[44]，沉水甲煎[45]，馨闻数里；入夜而擫笛搊筝[46]，梨园搬演，声彻九霄。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47]。
长板桥在院墙外数十步，旷远芊绵，水烟凝碧。迥光、鹫峰两寺夹之，中山东花园亘其前，秦淮朱雀桁绕其后，洵可娱目赏心[48]，漱涤尘俗。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49]，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皆寂，游鱼出听，洵太平盛事也。
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50]，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主称既醉，客曰未晞[51]。游楫往来，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为胜。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52]。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余作《秦淮灯船曲》中有云：“遥指钟山树色开，六朝芳草向琼台[53]。一围灯火从天降，万片珊瑚驾海来。”又云：“梦里春红十丈长，隔帘偷袭海南香。西霞飞出铜龙馆，几队娥眉一样妆[54]。”又云：“神弦仙管玻璃杯，火龙蜿蜒波崔嵬。云连金阙天门迥，星舞银城雪窖开。”皆实录也。嗟乎，可复见乎！
教坊梨园，单传法部[55]，乃威武南巡所遗也[56]。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场演剧为耻。若知音密席，推奖再三，强而后可。歌喉扇影，一座尽倾，主之者大增气色，缠头助采[57]，遽加十倍。至顿老琵琶[58]、妥娘词曲[59]，则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矣！
裙屐少年[60]，油头半臂[61]。至日亭午，则提篮挈榼[62]，高声唱卖逼汗草、茉莉花，娇婢卷帘，摊钱争买，捉膀撩胸，纷纭笑谑。顷之，乌云堆雪，竟体芳香矣。盖此花苞于日中，开于枕上，真媚夜之淫葩，□人之妖草也[63]。建兰则大雅不群，宜于纱□文榭，与佛手木瓜同其静好，酒兵茗战之馀，微闻香泽。所谓王者之香[64]，湘君之佩[65]，岂淫葩妖草所可比拟乎！
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不以鲜华绮丽为工也。初破瓜者[66]，谓之梳拢；已成人者，谓之上头[67]。衣饰皆客为之措办。巧样新裁，出于假母，以其馀物，自取用之。故假母虽高年，亦盛妆艳服，光彩动人。衫之短长，袖之大小，随时变易，见者谓是时世妆也。
曲中女郎，多亲生之，母故怜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留连，不计钱钞；其伧父大贾[68]，拒绝弗与通，亦不怒也。从良落籍，属于祠部。亲母则所费不多，假母则勒索高价，谚所谓“娘儿爱俏，鸨儿爱钞”者，盖为假母言之耳。
旧院与贡院遥对[69]，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70]，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71]，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72]，按阳阿之舞[73]，院本之笙歌合奏[74]，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75]。若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尽，遂欢寡而愁殷。虽设阱者之恒情，实冶游者所深戒也，青楼[76]薄幸，彼何人哉！
曲中市肆，精洁异常。香囊云舄[77]、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琴瑟，并皆上品。外间人买者，不惜贵价；女郎赠遗，都无俗物。正李仙源《十六楼集句》诗中所云“市声春浩浩，树色晓苍苍。饮伴更相送，归轩锦绣香”者是也[78]。
发象房，配象奴，不辱自尽[79]；胡闰妻女发教坊为娼[80]，此亘古所无之事也。追诵火龙铁骑之章[81]，以为叹息。
虞山钱牧斋《金陵杂题绝句》中[82]，有数首云：
澹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83]。而今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84]。
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旧院马二娘字晁采。
惜别留欢恨马蹄，勾栏月白夜乌啼。不知何与汪三事[85]，趣我欢娱伴我归。
别样风怀另酒肠，伴他薄幸奈他狂。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瓜洲萧伯梁[86]。
顿老琵琶旧典型，檀槽生涩响零丁。南巡法曲谁人问？头白周郎掩泪听。绍兴周禹锡喜听顿老琵琶。[87]
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郑如英小名妥娘[88]。
新城王阮亭《秦淮杂诗》中有二首云[89]：
旧院风流数顿杨[90]，梨园往事泪沾裳。樽前白发谈天宝[91]，零落人间脱十娘[92]。
旧事南朝剧可怜，至今风俗斗婵娟[93]。秦淮丝肉中宵发，玉律抛残作笛钿[94]。
以上皆伤今吊古、慷慨流连之作，可佐南曲谈资者，录之以当哀丝急管。黄山谷云[95]：“解作江南断肠句，世间唯有贺方回[96]。”倘遇旗亭歌者，不能不画壁也[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