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日光不及
苏二八带杜蘅辞别铁如泥,二人自北门出了丰都城,此时天已全黑,杜蘅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刚想引燃,苏二八急声说道:“不可。”杜蘅疑惑问道:“为何?”苏二八道:“我们要去见的人,他们不喜欢火。你跟紧我便是。”
丰都县城临江而建,城北便是滔滔大江。正值深秋,大江两岸乃是雨季,此时又是深夜亥时,二人来到江边,只能听见漫漫江水,奔流汹涌,惊涛裂岸之音,不闻人声。
苏二八将腰间摘星剑抽出,只听金玉之声乍起,剑身发出嗡嗡的余响,甚是悦耳。苏二八盘腿坐了下来,将剑鞘横在膝头,摘星剑竖立怀中,左手持剑柄,右手五指在剑身连弹,铿铿锵锵,准备弹剑作歌。
摘星剑所用材料,不是云梦客栈中破剑可比。苏二八运气于指,弹奏之下,摘星剑所发出的剑声,声音激越,高亢明亮,竟隐隐压过江浪之声,江风吹拂,直向北岸而去。
试弹片刻,苏二八应是已掌握了摘星剑的如何弹剑成调,宫商角徵羽五音已调试完毕,剑声忽然变得慷慨激昂起来,苏二八开口唱道:
“宝剑不可得,相逢几许难。今朝一度见,赤色照人寒。匣里星文动,环边月影残。自然神鬼伏,无事莫空弹。”正是前人所著之《宝剑篇》的曲调。苏二八内力深厚,出声蕴含内劲,犹如云帆,乘风破浪,几要惊起江边无数鸥鹭。
一曲唱毕,苏二八从头再起,又唱一遍。尔后收剑起身,眼望江中,似在等待着谁。
杜蘅叹息一声说道:“苏大哥,若是单看你平时,言谈不甚文雅,行事颇为粗俗,性子又显急躁。若非是我日夜和你相伴,见你多才多艺,断断不会相信,你竟然还能弹剑作歌,口吟华章。”
苏二八笑道:“兄弟,每个成熟的人,都不会是只有一面。因为你所面对的问题,形形色色,面对的人,各有不同。如果用同一种面目,面对每一种人;用同一种思维,解决不同的问题,那注定会在某些事,某些人面前失败的。”
杜蘅叹道:“苏大哥所言极是,听君一席话,与我心有戚戚焉。”
此时,杜蘅忽然看到江中一点绿光,缓缓从江北而来。苏二八笑道:“鬼婆子遣人来接我们喽。”转脸对杜蘅说道:“兄弟,一会儿到了那边,可要把胆子放大点,不要吓到了哦。”杜蘅不解,问道:“此话怎讲?”苏二八哈哈一笑道:“说破了就没意思,一会儿兄弟自己感受。这里叫丰都鬼城,可不是白叫的。”
说话间,那点绿光已经迫近南岸。杜蘅向江中看时,只见一个枯瘦老者,撑着一排竹筏,正缓缓向南岸移动,竹筏的一端,撑起了一根竹竿,竿头一盏散发绿光的灯笼,在黑夜之下,犹如鬼火磷光,甚是可怖。江水激流而下,其力何止千钧,然而这老者竟然手持双篙,就将竹筏从江北摇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杜蘅绝不相信会有人能做到如此。
苏二八笑道:“是鬼叟来了。”高声叫道:“鬼叟老头儿,这儿,这儿。”
江中老者听见苏二八叫他,声音不满中透着喜悦,叫道:“苏疯剑,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没礼貌啊。不过你可终于来了,我家小姐都快想死你啦。”
苏二八苦笑道:“你家小姐是想死我,你家二公子是想我死。鬼叟老头,我这几年不敢来看你,就是怕死啊。”
老者将竹筏靠到岸边,双手竹篙在江边一插,竹筏稳稳停在江上。苏二八和杜蘅一前一后跳了上去,老者见到杜蘅,好像十分欢喜,笑道:“苏疯剑,你还带了个年轻后生啊?极好极好。”
苏二八看了杜衡一眼,苦笑道:“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杜蘅见二人打哑谜也似,忍不住低声问道:“苏兄,什么极好,什么不好?”
苏二八声音不高不低的回道:“这个老头子,是个糊涂月老,天天喜欢乱牵红线。不过可惜的是,不管男的是谁,女的那一端,永远都系在他家大小姐的脚脖子上。”
杜蘅闻言,不由看了鬼叟一眼,只见他正在船头撑篙,枯瘦的面容上,尽是沉沉死气,面带微笑的盯着自己打量,竹筏周围,一团漆黑,只有一盏绿色灯笼照在他脸上,甚是可怖。杜蘅打了个寒颤,说道:“听他说话,他家大小姐应是钟情于你。可是他为何脸带微笑,盯着我打量?”
苏二八叹道:“因为他家二小姐,长大了……”言语中似有千般心酸,万般无奈。鬼叟将竹筏缓缓撑离江岸,嘿嘿嘿嘿干笑了数声,杜蘅不由一身鸡皮疙瘩。
竹筏行至江北,鬼叟取了筏头的绿灯笼,一跃到了岸上,身形矫健,一点都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俯身将竹筏系在江边树上,招呼苏、杜二人下来,便一言不发,向深林中走去。
深秋的山中树林,寒意颇重。天气阴沉,无星无月,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中,前面一个枯瘦老头,擎着一盏鬼火似的灯笼,让人身上颇不自在。苏二八似是知道杜蘅必然难以自适,开口对鬼叟道:“老头儿,你家大小姐有你这么个好月老,这么多年怎么还没嫁出去?”杜蘅知他虽然是跟鬼叟讲话,却是为了自己,打破这寂静诡异的氛围,心里十分感激。
鬼叟阴恻恻的笑道:“天下有什么人,能比听雨剑阁的高足,一剑展二八,千里不留行的你,更能保护我家大小姐呢?”
苏二八长长的吁了一声,道:“以你家大小姐的身手,还用谁保护她?她不去找别人麻烦,别人都要天天屁股朝天烧高香了。”
鬼叟道:“那是你不明白我家大小姐的好。我家大小姐,那可是灼若芙蕖出绿波,艳若红梅映白雪。你就是有眼无珠,这么多年都不肯接受我家大小姐的爱意。”
苏二八连连摇头道:“荷花开得漂亮,可惜都是在炎炎烈日之下。梅花开得艳丽,可惜都生在偏远苦寒之地。你家大小姐的美,我无福消受。与其顶着烈日,忍受苦寒去看荷花梅花,不如躺在家里看庭前的狗尾巴草来的舒服自在。”
鬼叟啐了一口道:“呸,你个小兔崽子,就你嘴皮子会讲。老朽讲不过你,你这些话啊,去跟我家大小姐去讲吧。刚才你弹剑歌诗,我家大小姐很是欢喜,估计这会儿在门口等你了。不过你也是作死,干嘛要吟什么自然神鬼伏,无事莫空弹这样的句子,惹得我家二公子又不高兴。”
苏二八笑道:“你家二公子何时高兴过?特别是看见我,跟死了爹一样,脸色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鬼叟嘿了一声,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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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山林中的小路向上,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应是走到山腰位置,鬼叟停了下来。借助灯笼的绿光,杜衡勉强能分辨,此处应该是一个较为宽敞的山腰平台。周围野草丛生,却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鬼叟走到一处山壁之前,握拳在山壁上连叩数声,只听轧轧声响,一块儿石壁被缓缓吊起,山壁上赫然现出一道门来。门头隶书三个大字:幽冥门。
杜蘅在万卷书阁的各种典籍之中,从未见过关于这个组织的记载。苏二八低声道:“兄弟,这就是我对你说的,日光不及之处。幽冥门昼伏夜出,以盗掘前人墓穴为生,行事诡谲神秘,不见经传,甚至极少人知道她们的存在。”
鬼叟先是咦了一声,然后呵呵笑道:“看来我家大小姐这次是害羞了,竟然没有在此等你。”说着,率先进入了山壁通道。苏二八和杜蘅跟在后面,苏二八看起来应该是来过此处。杜蘅却是第一次来,只见山壁之中,凿的通道极为宽大平整。通道两侧,安放了两排鬼叟手中类似鬼火一类的绿光灯笼照明,绿油油的光昏暗且惊悚。通道似是很长,向内看不到头。
苏二八道:“鬼叟,你们天天住在这蚕丛墓中,不生老寒腿吗?我每次进来,都觉得水汽寒风像是小虫子一样往身体里钻。”
鬼叟道:“这世上还有比此处更安全的所在吗?我们住的日久年深,早都习惯了。”
杜蘅心里暗暗思忖,听二人言谈,此处竟是蚕丛墓。蚕丛是太古时代巴蜀先王,发明了养蚕之术,不过据说其建都之城在今之锦都,不知为何,墓穴竟远在千里之外的丰都境内。
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鬼叟和苏二八齐声道:“不好!”鬼叟鬼魅也似的矮身急蹿,贴壁站立。苏二八摘星剑已在握在手中,一式弹剑谢公子,剑花急挽,将杜蘅和自己周身罩住。只听叮叮叮叮如急雨般的金属交击之声,地上已落了一层细如毫毛的针形暗器。只见针器上都闪着绿油油的磷光,定是涂有剧毒。杜蘅不期然在此处尚有人以暴雨梨花针一类的暗器偷袭他们,甚是惊疑。尚未及开口询问,就听一个阴沉沉女人声音喝到:“下酆都,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