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气氤氲,让步半雪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她再次一字一顿地说道:“此番来寻你,是为救人。”
姜文浩抿了几口茶,方缓缓开口道:“这次要救的,又是何人?”
步半雪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决绝:“东陆百姓,天下苍生!”
哪知姜文浩笑了笑,摇摇头回道:“姑娘莫要说笑,东陆百姓安居乐业,活得好好的,哪里需要人救?”
“姜先生隐居在这乐游山中太久,对山外之事恐有所不知。如今临水,麦南和颖溪等地,水灾四起。一直以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果不仅受灾区域,连京城,都发了疟疾。水灾尚可疏通,可病魔肆虐,任再好的太医,亦无计可施。连日来,死伤者不计其数。”
“即便疟疾四起,姑娘怎又如此笃定,我姜文浩,便会有法子医治。我不过一介郎中,躲在这山中避世事,太医都治不好的,我更治不好了。”
步半雪从青竹荷包中,掏出一张纸,似是从哪本书里撕下来的。她将纸展开,亮在姜文浩面前,“你有,并且也只有你,才懂如何医治疟疾?”
姜文浩接过那张纸,上面详详细细写着一个熟悉的方子,页面落款处,写的便是自己的名字。
“你怎会有这个方子?”
“京城难民发了疟疾,我前去医治。我与她们同吃同住多日,然奈何医术浅薄,根本对那疟疾无能为力。我翻遍了东陆的医术典籍,找遍了所有的资料。方才在浩如烟海的书卷中找到这个方子。正是它,救了许多人命。”
姜文浩苦涩地笑了笑:“这个方子,我记得,它没你说得这么有用。”
步半雪眼眶湿湿:“是。你说得没错。还是有很多人因疟疾而死。虹英的母亲,年仅十岁的柱儿,所有病重的妇孺皆离开了我们。怪我医术浅薄,没能在你的药方之上,研制出更为有效的法子。这正是我前来寻你的原因!”
步半雪忽而跪在了地上:“求姜先生收我为徒,传授治疗疟疾之法,拯救天下苍生!”
“你请回吧。”
“求姜先生出山,救天下苍生!”
“在你心中,苍生有多重?几两还是几斤?”
步半雪被姜文浩这几个问题问得一头雾水,苍生多重?她思索了一番,方回答道:“千钧之重,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姜文浩嘴角一撇:“于我,苍生不过几两重,比屋外竹林上一片竹叶还轻。”
“姜先生先前慷慨赠与左青衣药方,如今又为我上药。我不信,姜先生是如此绝情之人!”
“姑娘虽真性情,但或许不明白。你牵挂苍生,是因为这其中有你在乎的人——你方才所说的虹英姑娘,柱儿等等,姑娘与他们皆有了深厚的情谊。你觉得自己对那些患病的难民有一份责任,这让你想方设法地去找寻疟疾的解决之道。你觉得他们重要,因而,苍生方才重要。”
“而我,在这世间,已无任何牵挂之人,亦无任何留恋之事,苍生如我,也不过沧海一粟。”
“不可能。为医者,皆有一颗仁心。我不信,这世间没有你挂念的人?你的父母呢?”
“在我十岁时就已去世了。”
“你……你还有你师父,国医李继柏。”
哪知步半雪一说出这个名字,姜文浩本温和的面容忽而大变,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莫要说了,请回吧。我无能为力。”
见状,步半雪意识到这期间定有什么往事,是姜文浩不敢触碰的伤疤。国医李继柏的事迹,步半雪也曾听说过。他医术奇绝,且宅心仁厚。东陆皇帝曾重金邀他做太医院之首,然他拒绝了,此后云游四海,所到之处,再无病患。后来,却再没了消息。
“姜先生,”步半雪毕恭毕敬地问道,“你师傅李继柏亦是我从医路上的恩师,正是研读他的著作,看他对医书的注解,我方才日益精进。李老的医术令人敬佩,为人更是我等的榜样。他心怀天下,若他还在世,定也会要你出山救治灾民。”
“我说过,我无能为力。”姜文浩音量增大了些,“步姑娘请回吧!”
亦梅见这姜文浩空有一身医术,实则心肠比铁还硬,她劝了劝夫人:“此人顽固不化,心如寒铁,姐姐莫要受他的气了!没有他,我们也能研制出应对疟疾的方子的。”
步半雪积攒的怒气喷薄而出,她冲着姜文浩说道:“枉你作为李老唯一的学生,继承了他全部的衣钵,学了些医术,却没学到一点儿该如何做一个医者。若李老看到你今日这个样子,恐怕也要寒心后悔,当初收了你为徒。依我看,你,根本不配为医!”
“你懂什么?”姜文浩咆哮道。
“是,我医术不如你,但我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的医者,如何做一个像李老那般悬壶济世的医者。而你,只知道躲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沽名钓誉!”
“你什么都不知道。”姜文浩冷笑一声,呆呆地瘫坐在椅子之上,“你什么都不知道。”
“悬壶济世,从来都是,说着容易,坐起来难。你知不知道,我师父便死在这四个字上。”
激将法果然有用,就要接近答案了,步半雪赶忙问道:“什么意思?”
“疟疾!”
“疟疾?”
“那张药方,其实是师父临死之前,教我试的最后一个方子。而夺走他性命的,便是那可恨的疟疾!”
“所以我说,我救不了天下苍生,更不想救天下苍生。说到底,我连自己的师父都救不了,何谈天下苍生。”
“你走吧,我无能为力。”
姜文浩说完,带着无限的悔恨和痛苦,走入了房中。
独留步半雪站在屋前,看着那在风中翻滚的竹林海浪,陷入沉思。不知道长了几年,吸收了多少阳光雨露,又耐受了多少风吹雨打,它们方才生得这般挺拔,这般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