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殷终究还是没有见到那位传闻中的乐圣，就连信也不知去了何方。曲家中人没有弄清她的身份，把她安顿在了众女的隔壁。
只是隔壁的院子一夜无人归来，陆殷半夜梦醒时，只听得那破旧的窗棂被风打着吱吱的响。
陆殷在曲家呆了三天，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她听到有一众脚步声靠近了房屋。女孩贴着门侧耳倾听片刻，明白那是流连阁的女孩们回来了，只是数量比来时少了一些，那些女子们走路大都深一脚浅一脚，有的甚至还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呻吟。
陆殷听了许久，直到所有人进入了旁边的院子关上了门，她才转过头来，身体顺着门滑到了地上，脑袋倚着门一动不动。
楼金玉还是把她给卖了，她不知道曲家原来是这种地方。
她长叹了一声，这世道就不得公平，她就想得一个平安，自自由由的那种平安，这个要求在原来的那个时代本来是人人皆有的权力，怎么来了这里却成了一种奢望？
平生第一次，她生出了一种浓浓的无力感。那些女孩们前几天还和她嘻嘻哈哈着，洛妹妹洛姐姐亲热的叫着，转眼之间，那些人却成了这般被玩弄丢损的模样，她甚至还听见有人在小声地骂她。
屋里很静，隔壁隐有啜泣之声。
“咚咚咚。”有人敲门。
陆殷咬了咬牙，站起身打开了门。
“家主回来了，随我来吧。”
是个小厮，每日常常来此给她送饭。
陆殷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位南华寺里的祖安小和尚，往往在送完饭后还会悄悄走到另一边想吓她一跳，只是每次都被她逮住脚步声。
可惜也是死了。
陆殷从床上拿起包裹，面无表情地对小厮说：“走吧。”
这段路程整整走了一刻钟，在翻过了一座小山丘后，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清澈悠然的笛声，这笛声出现的极其突兀，仿佛与这山外的世界隔开。
笛声徘旋于一片荷塘之上，池塘中荷叶无穷，朵朵白莲如星点缀其间，那荷花中央簇拥着一方绿洲，绿洲上有一只小亭，小亭中隐隐站着一白衣男子。
那笛声便是从亭中传出的。
陆殷与小厮站在池塘岸畔静静地听着那人吹笛，一曲方罢，陆殷缓缓回过神来，恍然发觉内心一切的忧虑与不安皆在笛声中烟消云散，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愉快。她暗道这样清仙和意的曲音居然出自一个聋子之手，实在匪夷所思，但嘴中却赞叹道：“乐圣之名，名不虚传。”
一旁的小厮道：“家主平时习惯在这里练笛，而且不允许旁人打扰，只是今天却让一个外人来到这里，真是奇怪。”
陆殷指了指面前的十里碧波，“怎么过去？”
“直接走过去便好。”
“走过去？”陆殷抽了抽嘴角，“面前都是水，难道没有桥的吗？”
“这里是家主一个人的修行场所，哪里需要造什么桥？”小厮顿了顿，又道，“按家主的话来说，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若是没路，那就自己走一条出来。”
陆殷一脸茫然。
小厮却催促道：“快点过去，莫耽误了家主的时间。”
陆殷思索片刻，用竹杖于前方来回试触，直到碰到了一片延伸到岸上的荷叶才将竹杖收回。她平息了下呼吸，缓缓迈出了一只脚，踏在了那片荷叶之上。
那荷叶往回缩了几寸，但好在没有弯曲，陆殷试探了一会，又将另一只脚放在了荷叶之上，荷叶颤颤巍巍左右摇摆，但还是承受住了她的重量。
陆殷心中稍定，一步一步踏着荷叶向那方才发出笛声的方向走去。
那亭间的白衣人正用白帕来回擦拭着手中的玉笛，笛口一抬，陆殷便感到脚下竟生出了一团气流，托着她飞到了亭中。
陆殷站在亭中愣了一会，用脚踩了两下地板，才确认到了那种踏实感。
“愣着干什么，坐。”
陆殷摸了半天没有找到凳椅，只好就着片栏杆下的横木坐下。
面前的男子头也不抬，依然一心一意地擦着手中的玉笛，许久之后，他才用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把玉笛放入其中。
陆殷有些犯困，强忍住了打哈欠的欲望，这荷塘上的风柔和轻盈，还带着满池荷花的香气，吹得人昏昏欲睡。
那男子回头打量了她一会，轻声道：“原来是这副模样。”
陆殷在那句话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模样？”
男子却不理她，自从怀中又摸出了个锦囊出来，伸手一探，捞出了一个小壶和两只杯子。招了招手，溏中有水如线织出，缓缓流入壶中，那男子又呼了口气，那壶便悬于空中，壶下有红焰生出。许久之后，壶口有白气升起，状若山岚。
男子将壶水陆续注入杯中，道了声“请。”
陆殷端起杯子尝了一口，感到一丝暖流浸入腹中，却只是普通的开水，只是滋味略带莲香。
男子出声道：“我是曲晓声。”
陆殷点了点头。
曲晓声问道：“你从哪里来。”
陆殷道：“摩柯院。”
“摩柯院之前呢？”
“南华寺。”
“南华寺之前呢？”
“山里。”
“那山里之前呢？”
陆殷愣住了。
“我从来处来？”陆殷试探着回道。
曲晓声摇了摇头。
陆殷没法解释自己的来源，索性闭口不谈。
曲晓声却道：“你知道那老和尚在信里和我说什么吗？”
陆殷想了想，道：“让你帮忙给我解心结？”
曲晓声摇了摇头。
陆殷有些失望，果然那和尚说的话一半都是忽悠人的。
“该不会是让你杀了我吧。”
曲晓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他让我留住你。”
“留住我？”陆殷讶然。
“很奇怪是不是？一个没钱没权的瞎女孩，除了脸长得较旁人出色些外，一无是处。而那个老和尚，贵为佛宗三大圣地之一的方丈，眼界何其之高，居然是要我留住你，而不是收留你。”
曲晓声放下了杯子，认认真真地问道：“你是谁？”
陆殷叹气道：“我也想知道我是谁。”
曲晓声沉默许久，问道：“你会弹琴吗？”
陆殷老老实实答道：“就会一首，还是不久前学的。”
曲晓声只手向前一拂，一架玉琴随之生出。
“弹。”
陆殷猛然想起来她唯一会的曲子是那老头子教他的，老头子虽疯疯癫癫，但显然与这曲晓声有莫大的仇怨，若是在这把他的琴曲弹出来，岂不是打曲晓声的耳光？
曲晓声见陆殷久久不语，突然轻笑道：“怕什么，我也不是那不能容人之辈。你既然学了莫老头的琴就弹出来，正好我也想知道他弹给你的是哪一曲。”
陆殷心中一凛，口中称是，遂将手伏于琴上，指尖轻拢慢捻，一首琴曲随之流出，只是这琴曲听起来甚是生涩，让人难有念想。
陆殷弹完后脸上微红，知道自己弹得奇臭无比污了人家的耳朵，于是垂下了头退到了一边。
曲晓声沉默许久，轻声问道：“后片阙呢？”
陆殷愣道：“什么后半阙？”
“这首曲子分为上下两阙，合起来有个曲名，叫《风雨如晦》，莫老头没有同你说吗？”
陆殷摇了摇头，“我只听了这一段。”
曲晓声叹了口气，默自起身坐到琴前，手指正欲捏起琴弦时却又收回了手，转身对陆殷沉声道：“记住，今日我弹琴之事切不可与第三人知道，否则被我知道了饶不了你！”
陆殷点头称是。
曲晓声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双比女子还要白上几分的玉手抬于琴上，左手中指与拇指屈伸，捻起那根陆殷所熟知的琴弦。
“铮......”弦音回旋入云，四周莲花摇曳。
接着，曲晓声陆续缓拨数根琴弦，琴声之中，似有一轮红日浮现眼前，那朝阳冉冉升起，晨光普照，阳光之下，有泉水婉转而过，有麋鹿踏野寻踪，万物初生，天地一新。而在这片生机之中又带有几分自然，正是陆殷当初于闹市幻境所闻的琴音。这时，曲晓声指间一变，那七张琴弦竟同时震动，所发频率与力度各不相同，使得那片生机在这片震音中渐渐弥散。而其手指速度却在这时越变越缓，如有清风徐徐，使得那片自然消沉于天地之间，万物也变得一片沉默，这片沉默之中掩埋了说不尽的茫然与无措。陆殷不知怎么地，竟在这片沉默中联想到了自己那茫然的人生。
曲晓声手间又是一变，指下的琴弦在几个高度后突然变得铿锵有力，似有雷电阵阵轰鸣，只是这雷鸣之声却无那天地之间的浩然，相反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之后那琴声越变越快，嘈嘈切切连成一片大雨，那大雨倾盆而下，刺得这世间更加憔悴不堪。明明是连绵不绝的弦音，陆殷却在这片急湍之中感受到了一片难以想象的寂静，这片寂静是生的荒漠，是死的征兆，是那万籁无声的前沿。
而那急骤的琴声仍然不停，手指的变化在激切之中越变越急，最终在一个瞬间达到了高峰，霎那间，天地无声。
陆殷突然喷出了一口血，世界也在这一声中回到了从前，只是四周传来了一阵“哗啦”之声，原是那亭子承受不住这般死寂的琴音，不堪重负地坍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