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上一片废墟，连其周围的荷花也都被摧残成了无数碎屑，被风一吹刮得到处都是。
绿洲上算得上完整的只有陆殷和曲晓声，那小壶与杯盏也在最后的余音中四分五裂，玉琴七根天蚕弦也只余下了一根。
亭中已无横栏，二人索性就地坐下。曲晓声大袖一拂，面前小壶杯子玉琴皆消失不见，只手入怀，又掏出了一个锦囊，从中取出了与方才一般无二的小壶杯盏，招手水来，呼气火起，动作顺序与初时别无两样。
“请。”
陆殷接过了这一杯水，强忍住咳嗽的欲望将它灌了进去，这水入了腹中，体内的伤竟便好了许多，陆殷心下稍安，道了声谢。
曲晓声平静地看着她将杯中水喝完，出声道：“你果然不凡。”
陆殷微微抬头。
“方才我并没有用真气护住你的身体，而你居然靠自己撑过了这琴声。”
陆殷面无表情。
曲晓声继续说道：“你为何不问我怎么会这首曲子。”
陆殷想了想，回道，“你们不会是一个师傅吧？”
曲晓声愣了下，竟笑了一声，“我曲家传承近千年，哪怕他宋国亡了我曲家也毫不动摇，这样根基极深，沉淀极厚的家族，我何须去找别人当师傅，或者，这天下间还有谁配当我曲家人的师傅！“
很自大，但也的确是事实，陆殷点了点头。
“至于莫分明，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梁小丑。天下乐道，曲占八分，历代乐圣必出曲家，他一个四处流浪居无定所的臭老头，居然也敢挑衅曲家的威严！”曲晓声摇了摇头，“当真可笑！”
陆殷脑子很懵，死老头说曲晓声装腔作势，曲晓声说死老头脑子有病......虽然他的确有病，但两人说的都这般大相径庭，她一时间也弄不清谁真谁假。
曲晓声却突然长叹道：“但莫老头的琴，的确有可取之处，这我倒是不否认。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来这宋国堵我曲家的门。”
陆殷问道：“那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曲晓声摇了摇头，“还能怎么回事，一个臭老头，大老远的从北地一路南下，想找这世间乐道最为高深的曲家夺这乐圣的名号，谁知道我就弹了一只曲子，他就变得疯疯癫癫，赖在集市里一呆三十年，我都感觉莫名其妙。”
陆殷想了想，解释道：“如果一个人被别人在他最为擅长的领域上击败，而且败得体无完肤，那无论是谁都接受不了的。”
曲晓声点了点头。
“那您弹给他的那首曲子......不会就是这一曲《风雨如晦》吧。”
“就是这一首。”
陆殷好奇地问道：“那您究竟会弹多少琴曲呢？”
曲晓声露了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只有这一首。”
陆殷突然有些理解死老头了。
但死老头曾经说曲晓声不是不会，而是不敢，这是怎么回事？
曲晓声端详着她那张精致却无神的脸，突然轻声道：“其实把你留下来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陆殷心里一紧，转而问道：“与我同来的那些小姐妹们，您能放她们一马吗？”
曲晓声哑然失笑，“这是怎么回事？”
陆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诚恳一些，“她们......虽然是青楼女子，但毕竟还是青春年华，如果为了来这学个琴，就几乎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未免......”
曲晓声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这算什么，恻隐之心作祟？妇人之仁？还是和她们谈姐妹情深？”
陆殷有些发怔。
“你错了，即使她们真的有什么怨言，也不敢说出来，也不配说出来。一群青楼养大的雏妓，同你一样除了一张脸一个身子一无是处，把她们扔到大街上，三天就会被吃的连骨头都剩不下。她们能在这世上留得一条性命，甚至能衣食无忧，都是得了大运的事情，甚至得感恩戴德。”
“流连阁是什么地方？是个吃人不见血的销金窟，你以为就凭一张脸就能混下去了？什么倾国倾城什么艳绝八方，若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是个在别人床上苟延残喘的玩物。”
“想活下去，就得靠本事，靠脸终究是下乘，所以她们来这里，甘愿当曲家的玩物，哪怕学得一些皮毛，也是感激不尽。”
“她们能攀上曲家的腿自然求之不得，而我曲家的人扬了我曲家的名，还能让这天下的青楼烟巷都记得我曲家的好，大家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陆殷呆坐在那里，脑袋阵阵发懵。
曲晓声突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别说是她们，就是你，又能怎么样？”
陆殷茫然道：“我只想好好活下去，以前我不珍惜这条命，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我不舍得再把它丢掉......我只想好好活下去，自由的活下去，我不想学什么琴也不想攀什么人，我只想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曲晓声讪笑一声：“真尼玛的幼稚！”
“我只问你一次，学还是不学。”
“学。”
“好。”曲晓声点了点头，“从今天开始，你便是这流连阁的玉牌，于我之下，万人之上。”
陆殷抬起了头，“您就是流连阁的阁主？”
“怎么，不行吗？”
陆殷突然笑了笑，“我早该想到的。”
曲晓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月白色的锦囊递给了她，陆殷接过，从锦囊里拿出了一块牌子，那牌材质乃是极品的和田宝玉，握在手中温润细腻。陆殷摸着上面早已刻好的“洛阳”二字，眼泪突然大滴大滴流了下来。
“以前我不相信什么宿命，现在我信了。”
她的心中突然燃起了一股无名业火，这火燃烧着她仅存的希望，冒出了幽蓝诡异的火光，那大火愈演愈烈，她突然生出了想把这一切焚尽的愿望。
曲晓声盯着她眼中那一丝诡莫阴深的幽蓝，眉头微皱，出声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既然接受了这一切，就应该放下心中的杂念。”
“况且。”曲晓声悠悠道，“我可以教你修行。”
陆殷抬起了头。
“琴道非我所长，而且我也不能教你，曲家虽说是名门大家，但这几代已经渐趋衰弱，这是大势，我改不了，所以他们也教不了你琴道。”
“但是有一个人可以教你。”
“莫分明？”
曲晓声笑了笑，“他一辈子都想超过我，拿到那乐圣的名号，只可惜被我一曲吓破了胆子，躲在幻境里这么久都不肯出来。说起来这也是我这个主人的不是，不过我可以补偿他一个徒弟。莫分明自己已是不成，但若是教出一个比我还厉害的徒弟，岂不是证明比我还要高明？那老头就算是死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他的心法，我知道你学不了。”曲晓声笑道，“曲家的你也不能学，但好在我还有个乐圣的名号，自己修为也算尚可，手中功法无数，送你一篇指点一番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殷沉默了许久，将手撑在了地上，转身缓缓跪下，低声道：“师傅。”
曲晓声笑道：“你说什么？”
“师傅。”
“听不见。”
“师傅！”
曲晓声把她扶了起来，拍了拍女孩那张僵硬的脸，微笑道：“以后要听我的话，懂吗？”
陆殷点头。
曲晓声捏着她的下巴来回端详了一会，轻叹道：“这么漂亮的女子却是个瞎子，真是扫兴。”
陆殷心里一松，知道曲晓声不会碰她的身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