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桃花灼灼舞春风
刘询满怀希望地兜了一大圈,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到头来郁闷的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甘泉宫依旧金碧辉煌,晃得他眼晕;案上依然堆满竹简,等待他的朱笔;内侍奉上的还是一盏毫无新意的参茶……唉,这一国之君当得何其无趣!
待他无情无绪地摊开案中间的一筒竹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开头的几个大字“臣杨恽稽首再拜上书皇帝陛下”!
好嘛,这一天算是倒霉到家了,从早忙到晚不说,还尽碰上些窝心事儿!也不知这头倔驴又发些什么牢骚,且看看再说吧!
不过,出乎刘询意料的是,杨恽书中并无想象中的偏激言辞,却是极其罕见的冷静理智。他不仅旁敲侧击地暗示身为“罪臣”的自己对皇上的有意保全心知肚明,不胜感激,还历数了自己先前的骄狂犯上之罪,尤其为自己没能和众位官员同心合力、辅佐朝廷的过错悔恨不已,“诚惶诚恐”地恳请皇上允许他辞官归田,戮力治产,此生愿为田舍翁,无求无欲了残生。
这套一反常态的说辞倒叫刘询有些纳闷了:想这平通候平日既不平和也不通达,最为得意的就是宁折不弯的犟脾气,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得名副其实,还学会了拐弯抹角说人话?若非有高人在背后给予指点,那就只能解释为他这个做主子的一直看走了眼……
原来这杨恽实乃深藏不露之人,先前所表现的耿直狂傲不过是蒙骗他人的障眼法!
也罢,他若真有这样的谋略与远见,倒还配做天子的左右手,不妨就依他书中所言,恩准他做个求田问舍的富家翁吧!
时光荏苒,转眼间杨恽已经做了两年的田舍翁。当年一场变故有惊无险,皇帝陛下仁德宽广,对他的书生意气不予追究,只是从善如流地将他贬为庶民,平通候府自然收归国有,不过被抄走的家私如数发还。
杨恽的先父杨敞曾两任孝宣年间的丞相,其母司马英是著名史学家兼文学家司马迁之女,祖上均属名门望族,家资向来丰盈,所以他在钱财方面一贯散漫随意。所以虽说雁过拔毛,所谓的“如数”不可能真的毫无出入,杨恽也就一笑了之,脱出牢狱之灾后就携着全家老少租赁客栈暂居,一边加紧修缮“湘园”,准备择日乔迁。
却说这“湘园”乃是杨恽的岳父凌士安早年购置的产业,位于京城三十里外的南郊,原本只为消夏避暑,平日无人居住,只留两房下人看守门庭。
只因当年小女惨死,老两口经受不了打击,再居京城难免触目伤怀,所以凌祭酒便以老病为由,告假还乡,避到隶属辽西郡的祖籍阳乐县(今辽宁义县所在地)去了。
临行前,大女婿杨恽不忍目睹老年丧女的岳父落魄而去,慷慨地奉送了一大笔银子以备老人不时之需,凌士安也就顺水推舟将无人照管的“湘园”留给女婿了。
杨恽既然被皇帝陛下敕封为富家翁,所谓无官一身轻,乐得奉旨逍遥,所以不吝巨资大兴土木,不出半年就将荒芜萧索的“湘园”整饬得焕然一新:奇花异卉争奇斗艳,亭台楼榭巧夺天工,雕梁画栋,玉阶飞檐,琴台剑庐,绿水珍禽,万般皆备,无一不有,其华丽奢靡,不输上林。
有这样轻财好义的主人,又有这样宾至如归的好去处,京城里的那些旧识新交在闲暇时谁不爱来,所以杨府里日日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斗鸡走马,好不热闹。
自一家人搬进整饬一新的“湘园”后,杨恽第一时间就将英千秋从客栈请到府里,知他不耐吵扰,特地在西面的桃林中避出一个小巧院落,供他起居和教授未央之用。
英千秋原本不惯在一地久居,可是难却杨恽的盛情,只好在杨府勉强住下,每日如未央所愿,随意教她一些精致学问。
这几日杨府里不知又有什么名目大排筵席。恰逢英千秋一个远处的朋友新丧,他便趁机出去躲清静,走前唯恐未央无聊生事,特别叮嘱她时时温故,以求知新,看她虽然依依惜别,还是频频点头,这才放心离开。
却说自杨恽被黜后,卫成候孙会宗很快也被谪至河西安定充任太守,都成候韦玄成丁忧回乡,依礼守制三年,因此所谓的“太子党”在数月间无形解散。且不说当事人刘奭对此作何感想,单看朝臣中惯于见风使舵的一帮人彻底乱了阵脚,就算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当今圣意何在,乱纷纷地不知排在哪一队里去。
打一开始,大家都有目共睹皇上对太仆戴长乐恩宠有加,而戴长乐正是靠着张婕妤的裙带关系才扶摇直上,自然算是“宪王党”的中坚力量。杨恽遭黜,戴长乐功不可没,之后“太子党”的领军人物相继离京,局势好像十分明朗了;可是“宪王党”人尚未顾上弹冠相庆,皇上又以戴长乐在查抄平通候府之时有欺瞒之举,又将他抄没家产,连降三级,责其限日迁出长安;前去漪兰殿巴结的正要回头改道去含丙殿,宣室殿又出新旨,敕令各郡精选良驹,以备宪王半年后的十五岁生日之庆所用,如办事得力,封侯列爵;反之,削职查办;耳聪目明的赶紧原路返回,可是走到半道上,就听说皇上将前朝名相萧何的六世孙萧望之升迁为太子太傅,专职教授太子经史。须知萧望之不仅博览群书,夙有文名,并且人品高洁,德高望重,为当时京师诸儒所称道。皇上此举,其中深意不言而喻;但还没等到以国本为重的朝臣们喘完一口长气,皇上又命大鸿胪寺遣人前往匈奴,为痴迷武事的宪王求取汗血宝马。作为回报,特旨减免其三年岁贡,另送十名汉女入塞;朝臣们把喘了半口的长气重新吞回肚子,正打算审时度势为太子出谋划策,甘泉宫又传出旨意,令太常寺加紧为十八岁的太子安排成人之礼,并由皇上与皇后共同主持庆典。另外除了先行纳入七名出身微贱但容貌姣好的妙龄少女充任含丙殿女侍之职之外,又命京中官员将家中适龄闺秀的生辰、画像登记造册,上缴椒房殿,以备候选。经过半个多月的角逐,卫尉卿董栎川的两位千金娇憨聪颖,又能歌善舞,深得王皇后欢心,同封孺子。前文提到过的司马颜因品貌出众,温柔和顺,再加上其父乃是铁杆“保皇党”乐陵候司马高,众望所归,得以封为良娣,名分仅次于空悬的太子正妃之位,算是当时东宫实际上的女主人。
短短数年间,皇帝陛下如此圣眷不定,可害苦了那些钻营之辈,不惜倾家荡产备办来的奇珍异宝捧在手心,却无处可送。一个不留神儿飞黄腾达就可能演变成斧钺临头,怎怨得他们既不甘又胆寒?
朝堂上这样纷纷扰扰,失去重臣倚侍的刘奭自知无力干涉,索性听天由命,每日里除了到画堂听萧望之授课一个时辰,再做些太子份内应当的礼尚往来,其余时间便是在寝宫抚琴谱曲,苦中作乐。
因杨恽获罪,其子杨彦自然不能继续出入宫禁,刘奭便只好与他相约,定期聚于茶楼酒肆。可是最近一连数月杨彦都无故爽约,倒叫刘奭十分纳闷。这日午后又未见人,刘奭便找上湘园去了。
不料杨府新近换了个门房老夏,从没见过太子殿下。看来人虽然品貌出众,衣饰却不见奢华,再加上面露郁郁之色,老夏便打心眼里看他不起,听他说要寻二公子,便不大热心地丢一句“二公子不在”,话音刚落就“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平生从未有过被拒之门外的体验,刘奭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左右为难间,恰恰看到一个熟人远远走来,心中一喜,不由自主迎了上去。
小苗遵未央之命出去采买东西回来,一眼看到刘奭候在门口,想必是门房不认得他,才把他晾在了外面,赶紧急跑几步,到了他跟前匆匆忙忙地行个礼,道一声“见过殿下”,接着上前使劲拍门高喊:“老夏,快开门,我回来了!”
大门应声洞开,还是刚才那张脸,这时笑得鼻子眼睛挤在一处,它们的主人老夏忙不迭地陪笑:“小苗姑娘受累了,买了这么多的东西,该叫个小子帮你拿的!”
听这马屁拍得不伦不类,小苗不客气的白他一眼,脆快地呵斥道:“说你是新来的,你还认真不懂规矩了?你也不想想,小姐的东西也是你们配拿的吗?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贵客关在门外面?你是打算从今儿起就回家养老还是怎么着?”
一听小姐身边的红人发飙,老夏慌得连忙辩解:“这位公子爷说是找二公子,二公子不在,我想着也不能耽误人家贵人的功夫,就叫他回头再来,绝不是有意怠慢!”看着小苗又瞪起一对杏眼,他又赶紧转向刘奭打躬,“公子爷您大人有大量,请恕小的没有眼力见儿,饶小的这一次吧!
小苗看刘奭不发一言,只是淡然一笑,便猜他既然独自前来,想必不愿向下人透露身份,故而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你别啰嗦了!这位公子爷是二公子的朋友,以前常来咱们府上的!只因你是新来的,所以不知道,他也懒得问你的罪。我这就陪他进去,你在这里好好干你的事儿,也不要和人说起,否则你的不是可就闹大了!记着了?”
刘奭随着小苗一路向西。脚下是小块青石板铺就的蜿蜒小径,中间嵌着光滑的黑白两色鹅卵石,大小一致,排列看似错落,实则有序。沿途许多各具特色的楼台轩榭在不经意间陡然扑入眼帘,又有水流淙淙与燕鸣啾啾伴随一路,确实叫人抛却尘世,流连忘返。
迤逦绕过一座假山,只觉眼前豁然明朗。扑面而来的是一眼望不尽的桃林,远看锦绣漫天,恍若仙境;近看粉瓣成阵,蜂蝶嗡嘤。树下一个身着粉色劲装的少女正仗剑起舞,腾挪跳跃,柔美灵动,仿若花之精灵。
未央看到刘奭突然走来,满心欢悦,却只是冁然一笑,继续舞剑。随着一阵春风拂过,无数花瓣纷纷而下,将正在旋舞的未央裹在桃花雨中。人花共舞,花随剑飞,看得刘奭身心俱醉,不觉间已走到一棵树下,在琴台前席地而坐,也不拂去琴上缤纷的落英,轻挑七弦,一曲《桃花仙》便在林中悠然响起:昔有桃花仙,闲游离恨天。袅娜荷袂动,娉婷步生莲。
冉冉舒广袖,飘飘舞云端。忽闻霓裳曲,却是瑶池宴。
又见西天醉,只疑琼浆翻。拨云揽胜境,人间三月天。
重瓣竞吐蕊,娇姿斗媸妍。彩云蒸霞蔚,直上昆仑山。
仙人凡心动,御风下九天。从此杳如鹤,忽忽别经年。
某日杨君府,蓝田玉生烟。知是故人来,携琴说前番。
恰逢息妫寿,仙葩出阆苑。妖娆一顾盼,锦绣织漫天。
春色无限好,繁花笑枝尖。和羞复展颜,参差红深浅。
若论谁风流?人比花更艳。隆冬寒梅影,夏初芙蓉面。
回眸珠辉转,扬手虹光炫。花随人翩跹,剑气也缱绻。
凰雀欲飞前,矫龙回旋间。花落如急雨,人飞若惊弦。
一曲剑舞罢,春柳临风前。不见尘沙起,唯有桃花乱。
未央练完一套剑法,云剑收势。正好听到“桃花乱”三字,不抱希望地将剑身送到眼前,看接在上面的几瓣桃花果然还是凌乱杂陈,摇头叹气:“每次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拼成一整朵啊!看师父做起来好容易,为什么我练了一个多月还是不行?”
刘奭看她皱眉轻叹的表情十分可爱,忍不住再念一句“何以不成形,摇首一声叹”作结,起身拍拍满身的落花,笑道:“其实你的剑已经舞得很好了。你师父能够轻易做到,自然是靠些内力。你不过是玩耍而已,何必要求过高,徒增烦恼呢?”
未央原本对剑艺毫无长进并不十分在意,只是一门心思要把剑舞得花团锦簇,只求与刘奭的琴音相合,此时听他结句戏谑,完全破坏了琴歌整篇的美感,不禁噘嘴顿足:“连太子哥哥都这样取笑我,那我从此以后再也不练这一招了!你们都那么聪明,为什么就我这么笨,剑练不好,琴也弹得乱七八糟,既对不起我师父,也对不起你的琴和歌!难怪人人都不肯和我一起,没一个人愿意陪我玩!”话未说完双目里已经泪光晶莹,泫然欲滴。
刘奭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然惹得未央这么伤心,虽说心里着急,却一时不知如何哄她高兴。
亏得在旁侍立的小苗一看情势不对,赶紧上前解围:“小姐啊,英师父说……那个……什么玉树……什么不大的,就是说小时候累坏了身子,就像树一样长不大了。小姐今天练剑的时辰不短,想必累了,不如去玩玩秋千,歇息一下?”
小苗的话还没说完,刘奭已经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连低头拭泪的未央也“噗嗤”一笑,冲着小苗斜飞一个白眼,红着脸嗔道:“小苗你胡说什么呢?看惹人笑话!让师父听到了,真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了!那是欲速则不达,说的是凡事都要循序渐进,万不可急于求成。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什么树长不大?真是!”
刘奭看未央破涕为笑,心里高兴,忍住笑说:“小苗这种讲法虽然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别致新颖,道理也讲得通。所谓从善如流,咱们就一起去荡秋千,如何?”
在前往秋千架的路上,虽然未央满口嚷热,无奈前有小苗的威胁,后有刘奭的劝说,她只好乖乖披上外袍,以防在荡秋千时受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