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莫愁琼楼无知音
大家正玩得高兴,突然未央停住“唧唧咯咯”的笑声,扭头认真问刘奭:“太子哥哥,司马小姐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未央为什么要问这个?”刘奭听她冷不丁提到司马颜,不禁一怔。
未央又是一声轻叹,秀眉轻蹙:“唉,前短时间听夫人与老爷说起,要替我二哥向谁家的小姐求亲。谁知我二哥一听就急了,打死不同意,老爷就说他是燕雀空有鸿鹄志,还排揎了夫人几句,说都怪她把二哥惯得连天地君亲都不懂了。后来不知怎的,他们又说到司马小姐什么的,老爷就生了很大的气,把我二哥大骂了一顿,还罚他在书房面壁思过半个月,不准出房门一步。再后来我二哥就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他们为什么要吵架?二哥一去不回,都没人陪我玩了,我好闷啊!”
听未央如此一说,刘奭也大致猜到杨家父子为何事争执。可是就算他早知好友心思,却除了暗暗慨叹造化弄人,实在是束手无策。只是面前的未央对其中利害懵懂不知,满怀信任地向他抛出这样的问题,叫他如何来作答?
斟酌再三后,刘奭也只能避重就轻地回答:“一家人吵吵闹闹是常事,你小孩子家烦恼什么!你二哥不过是心情烦闷,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了!”
未央晶亮的眸子在他脸上专注地凝视着,迟疑地点点头说:“既然太子哥哥这样说,想必是真的!只是我二哥要是还不回来,我师父又出了远门,你有司马小姐做伴还好,我天天一个人呆着,又不能出门,好没意思呐!”
刘奭看她说得可怜,想到年幼的自己也曾这么害怕孤独寂寞,心里某个角落突然一痛,不自觉地握住她放在秋千索上的小手,温柔地说:“那我向你保证,在你二哥和师父回来之前,我会经常来看你,顺便看看你的琴艺有没有长进。你可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琴债没还呢!”
未央听他提到琴债,想起几年前初识的一幕,自己先羞臊得满面通红,低头嗫嚅:“……恐怕我的琴艺永远不及太子哥哥一半……”
可是赖账到底不是心中所愿,一股隐秘的豪气不知从哪里油然而生,一个主意在她不经意间已脱口而出:“不如这样,我以后好好跟着师父习武练剑,等太子哥哥将来做了皇帝,就封我做百夫长,替你保卫江山,好不好?”
“……未央好高的志向啊!”就算是想破脑袋,刘奭也想不出未央会有这样奇怪的抵债法。而他将来是做了皇帝还是别的什么,只有“天”知道,因而此时的他顶多只能发一声不置可否的感叹了!
“太子哥哥的意思是说我好高骛远吗?”敏感地听出刘奭语气中的落寞,未央突如其来的自信遭受打击,语气里满是不服气和羞恼的意味。
“不是,不是,我是说未央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志向,长大了就是做个将军都不为过,做百夫长可是太屈才了!”刘奭看她要恼,赶紧拿好听话来哄劝。
既然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倒不如只顾眼前!未央对他如此信任,他又怎能辜负了一个孩子的好意?
未央瞪圆的眼睛瞬间弯成弦月,嫣然笑道:“好,那咱们就说定了,太子哥哥金口玉言,将来可不许反悔哦!”
虽然“一言为定”几字在嘴上说得何其轻松,可当刘奭走在回宫的路上重新回味起来,却不由得既笑且叹:也许这一次食言的,正是将来的自己。照目前的情势看,他只是个前途为卜的太子,可能将来有那么一天,他连自保尚不可得,又有什么资格奢谈其他?
刘奭郁郁回宫,含丙殿满眼的旧风景早已不能引起他的任何兴趣,他便习惯地斜倚案前,漫无目的地胡乱翻找起来。翻了半天他却不知自己究竟要找什么,正愣神间,恰好周内侍进来禀报,说有增华楼宫女求见。
既然闲坐无趣,刘奭不免好奇来人何意,只一挥手道“叫她进来吧”,随手展开一卷琴谱,不时扫上一眼。
只因司马颜入住增华楼时,正是朝堂上“废立”之说甚嚣尘上之时:昔日的“太子党”老臣们烟消云散;乐师萧育因与其父萧望之政见相左,愤然远离朝堂,四处游历去了;知交杨彦不知所踪;其他几位年少时的玩伴随着年龄渐长,也都各怀心思,不宜交心。
在这种是非不明的情势下,身为局中人的刘奭就算日日坐立不安,也只敢将满腔心事付与琴箫,哪里还有闲情去敷衍这些权贵家的千金?所以他除了在必要的场合与她们遥遥相望之外,私下里并无过多接触,故而实在想不出司马颜今日有何见教。
他正遐想间,听得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裙裾轻触地面的“沙沙”声,一个陌生的声音继而响起:“奴婢叩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秋万岁,长命无疾!”
感于这说话女子的声音柔媚入骨,刘奭不禁抬头一瞥,正碰上跪在一丈之外的宫女偷眼看他。目光相撞,那宫女吓得迅即低头,长跪求告:“奴婢该死!太子殿下恕罪!”
刘奭看她吓得瑟瑟发抖,心中老大不忍,温和地说:“你不必害怕,起来说话吧!”
那宫女并不起身,依然磕头:“奴婢不敢!太子殿下恕罪!”
刘奭不愿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小宫女纠缠,因而一击桌案,故作恼怒:“叫你起来就起来!怎么,你敢抗旨吗?”
那宫女没料到耳闻中性情温厚的太子会突然发怒,惊慌得忘了什么失仪不失仪,赶紧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垂手而立。这时又听到青年男子的轻笑声响起,她便一时忘记了胆怯,鼓足勇气再次悄悄抬头,恰好又对上刘奭一双含笑的眼眸,连忙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
在这宫女一抬头间,刘奭看到她肤色白净,五官小巧,面容也有几分俏丽,只是一双深目幽暗无波,隐隐暗藏魅惑之意,陡然心生厌恶,干脆地挥手:“既是你的主子有事,去叫她自己来说,你下去吧!”
那宫女唯唯诺诺地出了含丙殿,踩上留在殿外的木屐,一路“呱嗒呱嗒”地奔回增华楼。到了院子门口,正碰上候府带来的小丫头燕儿出来泼水,一见她就惊喜地叫:“阿忧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小姐找你好久了!”
“说了你所少次了,在宫里要叫娘娘,不许再叫小姐,你怎么这么没记性?”阿忧伸出食指戳一下燕儿的眉心,训斥一句,想着还有要紧事,不去理会她的嘟囔“可是小姐让我这样叫,你又叫我那样叫,我到底该听谁的”,扶着院门喘了几下才快步走进房中,急慌慌地走到正在窗下奏琴的司马颜身旁,不等她开口就将她一把拉起,扶她到梳妆台前坐下,一边飞快地替她梳头插戴,一边吩咐另两名宫女准备华服锦裳,吩咐完了才顾上为满眼疑问的司马颜解惑:“娘娘,太子殿下马上要见您,我们可不能让殿下久等!”
“殿下要见我?出什么事儿了吗?是不是我父亲……”突然听说刘奭主动提出见她,司马颜不由得莫名紧张,满眼的疑问变成了惊恐:莫非出兵在外的父亲有了什么意外?
“哎呀,娘娘,您想到哪里去了!您是太子殿下的良娣娘娘,和殿下说说笑笑、你来我往是常理啊!”阿忧嘴上说着,手里还在不停地忙碌。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殿下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何以今日会想到要见我?……还有,你又从哪里得知此事?”既然不是祸事,司马颜便开始对事情加以理智的分析。
“娘娘是否相信,奴婢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好呢?”阿忧看起来并不打算回答司马颜的问题,只是一边麻利地替她换上繁复的宫装,一边郑重其事地抛出自己的问题。
司马颜惊讶地看一眼这个跟了自己五年、又自愿随自己进宫的贴身大丫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还是毫不勉强地点了点头。
阿忧替她系好衣带,后退几步,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自觉她的装扮已无懈可击,这才神秘一笑:“娘娘,时间紧迫,请恕奴婢不能细说。总之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娘娘能和太子殿下和和美美、夫唱妇随!现在春光这么好,娘娘正该邀请殿下到花园中赏赏花,散散心,不是强过闷在屋里弹琴吗?”
司马颜听她这么一说,也深以为有理:进宫已经将近两年,还从未和自己的夫君单独相对过,这样的疏离,就算是在感情淡漠的皇家,想必也不多见吧!还是阿忧说得对,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不管她的出身是贵是贱,一旦进入后宫,富贵荣宠就只能仰仗一个人的青睐,故而以前做大小姐时的骄傲矜持绝不可取。既然太子自恃身份,不肯屈尊纡贵前来俯就女人,那么第一个主动前去对他嘘寒问暖的人,除了自己这个目前的东宫之首,还有谁更有资格?
阿忧替司马颜收拾停当后,自言天气渐暖,她要留在增华楼整理娘娘冬季的衣物,一时走不开,所以打发燕儿跟着去含丙殿。
从刚才太子前后语气的明显转变,阿忧敏感地体会到:那个掌握着东宫里一干人等前途命运的英俊男子,一定十分讨厌自己的某个方面,那么为了自己主子的前途着想,她还是少在太子面前出现为妙!
司马颜带着燕儿到了含丙殿,守在门外的周内侍上前躬身行礼:“老奴见过娘娘!娘娘请入殿!”
周内侍正要伸手去推殿门,忽然从殿内传出几声琤璁之音,虽似随意抹拨,听在耳中却温柔缱绻,荡人心魄。司马颜一听之下,赶忙摆手制止他的下一步动作,接着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三人一起屏息静气,生怕打扰了抚琴人的雅兴。
听至半酣,司马颜身不由己地轻轻推开殿门,将木屐留在门外,赤足踏进殿中,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刘奭身旁坐下,沉醉地想象着琴曲中描画的无限春光,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在琴弦上轻拢慢捻的双手,只觉得心如撞鹿,突突而跳。
一曲终了,犹自闭目陶醉的司马颜先情不自禁地感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漫天桃花雨,绰约有仙子,这曲中胜景,非城南湘园无处可寻,只不知这桃花仙子又是何许人!”话一出口,她立刻警觉自己行为唐突,一睁眼正碰上刘奭近在咫尺的目光,不禁满面羞惭,赶紧将身体向后稍移,伏地叩首,“臣妾失礼,殿下赎罪!”
刘奭听她一语道破曲中深意,心中又是惊叹,又是欣喜,忙伸手虚扶一下,含笑说:“不必多礼,你起来说话吧!”
司马颜再叩首道“谢过殿下!”坐起身来,不过依然敛眉顺眼,不敢与刘奭目光对视。
刘奭看面前的女子羞羞怯怯,与刚才大发感叹时判若两人,心里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不知怎地,在花雨中翩跹起舞的小女孩又闯进脑海,使得他鬼使神差地问:“你知道湘园?可曾去过那里?”
司马颜听刘奭说话和气,与原先心中所想大致相合,心下稍安,便中规中矩地回禀:“湘园桃林号称百亩,在京中久负盛名,臣妾虽心向往之,却无缘得去,只是耳闻。不过殿下曲中所描画的若真是湘园春景,的确名不虚传,美不胜收!”说完一双妙目看向面前这位命定的良人,崇拜与爱慕在心中交替翻涌,忽觉面颊做烧,赶紧深深低下头去。
刘奭看司马颜脸上红云突现,“艳若桃李”几个字瞬间到了嘴边,却由“桃李”想到未央,由未央再想到杨彦,立刻刹住话头,简单地说声“哦”,算是回应她的那一段话。
司马颜对这个简单的回应显然十分失望,可是等了半天,她也没等到刘奭的第二个字,心里难免气闷。可是如果赌气噤声,任由局面这样冷场下去,她岂不前功尽弃?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隐忍不满,继续刚才的话题:“殿下既然亲自到过湘园,人人皆说那里可与上林苑相媲美,可是言过其实?”
刘奭在刚才说了“哦”之后又突然心软:想着司马颜对杨彦的爱慕也许一无所知,如今既然听命进入深宫,她的命运就只与自己紧紧相连。近两年来自己对她不理不睬,让她在宫中寂寞度日,本来就对她不起。今日她主动来了,自己还平白地冷落她,的确大不应该。
反省过后,刘奭急于要表现对司马颜的好,刻意堆上满脸的笑说:“既然是花园,哪里不都是一个样儿?不过湘园的桃林的确不同一般,可惜你不能轻易出宫,否则的话,真该带你去那里看看!”
司马颜听他语气温柔,爱护之意十分明显,感动之余,一个念头突然蹦出:“臣妾谢殿下厚爱,殿下能有此心,臣妾就心满意足了!湘园的美丽,殿下的琴曲已经告知臣妾,其实不必去了!臣妾是想,今日春风和煦,甘泉苑的桃花想必也十分耐看……”说到此处,司马颜便打住话头,仿佛害怕遭到拒绝,将头更深地低下去。
刘奭听她正侃侃而谈,却突然欲言又止,实在不理解这些女儿家的作态,正要断然拒绝,再一想又实在不忍心,到底还是找了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借口:“今日天色已晚,还是不去的好。”扭头对着殿外说,“怀义,你到清越楼去传本宫口谕,叫两位董孺子即刻过来!”再回头冲司马颜疏远地微笑,“正好今日无事,不妨叫她们来歌舞一番,热闹一下!你既通音律,就劳烦你来伴奏,不知你意下如何?”
自己砌了半天炉灶,反倒叫他人坐享其成,司马颜听了这个提议自然满心不悦,可是太子的话说得这样客气,她也只能点头称“是”,然后一脸平和地正襟危坐。无论如何她也是身份贵重的良娣娘娘,在位份低下的孺子面前,气量宽宏和庄重矜持都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