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蘅芷阶通萝薜门
娘儿俩就这样哭了又说,说了又哭,千言万语诉不尽多年来的委屈和思念,只絮叨到半夜三更才朦胧睡着。
未央既心意已决,哪里还能睡得踏实?所以不等天明她就醒得双目炯炯,不住口地催促凌夫人起身,恨不能即刻离开京城。
杨府的下人们早已辞工的辞工、逃跑的逃跑,独有小苗听说未央要留在京中,便打定主意守着昔日的主子不走。后来未央又突然改变主意要次日离京,她心中自然万分难过,哭哭啼啼地说要跟去。可是她转念再一想,自己的生身父母都是长安郊区人氏,若是从此抛下他们一去不回,叫她如何狠下心来?
这样两边都难以割舍,倒叫小苗犯了难,最后还是未央的一句话帮她做了决定:有父母可以孝敬是做儿女的福气,现在不知珍惜,真等到父母老去的那一天,后悔都来不及了!
大主意虽然拿定了,可是数年的主仆情意却是朝夕之间难以割舍。在未央和姨妈在这边互相哭诉了半个晚上,小苗也在自己房中独自哭了两三个时辰,就连梦中也在淌眼泪,把被头全都泅湿了。
未央一起身,她也立刻惊醒,肿着眼泡走过来帮着收拾,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些路上要保暖、饮食要按时、到了之后捎个信报个平安什么的,就好似对出门十分有经验一样,而实际上她长这么大,顶多是逢年过节从城里走到乡下老家去看望父母。
英千秋一早便出门去雇长行的骡车,直到巳时才妥当。两个骡夫帮着将早已摞在门口的行李装上一辆车子,凌夫人和未央娘儿俩共坐另一辆,英千秋独自骑马随行。
杨欣夫妇各抱一个孩子送出来,泪眼人对泪眼人,更那堪天色阴沉,呼啸的西北风扑面而来,呜呜咽咽,仿佛与人同悲!
只听一声鞭响,四头青骡一起扬蹄,将厚厚的积雪踩起团团雪雾,随着骡夫一声响亮的吆喝,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向前驶去,把送行的低泣和惜别的眼泪统统抛在身后,渐渐消失在巷子尽头。
半个时辰后,骡车顺利出了城门,却并未沿官道继续前行,而是在一处亭子边停下来歇脚。
未央下了车,与师父共骑一匹健马,沿着一条蜿蜒小径向山里走去。
想必此地一向人迹罕至,故而小径上积雪厚重,半淹马腿,有的地方只是白茫茫一片,根本辨不清道路何在,两人就只好下马步行。
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约多半个时辰,牵着马走在前面的英千秋才轻轻说声“到了”,同时举起马鞭指向一箭之遥的那处耸出地面的雪堆说“你自己去吧,为师就在这边等你!”
在走近雪堆的一刹那,未央只觉得天地间立刻变得空无一人,泪眼朦胧中,仿佛那堆雪已幻化成了两张陌生却慈爱的面孔,向着她温柔地唤呼唤:“未央,我可怜的孩子,到这边来,让爹娘好好看看你!”
“爹,娘,女儿好想你们啊!”满怀希冀的未央激动地扑过去,迎接她的却非温暖的怀抱,触手冰凉,提醒她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想,是永远难以成为现实的奢望。她还是那个一出生就失去爹娘的孤儿,永远没有扑进父母怀抱的可能,无论是狂风袭来还是暴雨鞭击,她只能自己抱紧自己,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撑起自己的保护伞!
想到出身名门的父母只能栖身于一丘无碑无字的黄土下,许多年后就算自己有望重访故地,也许这荒郊坟茔早被野草湮灭得无踪无迹,未央不由悲从中来,哀哀欲绝地哭泣:“爹,娘,女儿不孝,十多年来居于长安,竟然是第一次来看您们,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女儿这一去,也许是几年,也许是一辈子,路遥地远,想见一面就更难了。不过爹娘在天之灵可以互相作伴,女儿很是替您们高兴!您们尽管放心,女儿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姨妈,不会再让人操心了!”
远处传来英千秋的呼唤“未央,我们该走了”,她这才收起眼泪,将手中的柏枝间一一插在坟茔周围,然后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说道:“时辰不早,我们还要赶路,女儿就此拜别,希望能很快回来给您们扫墓!”起身随着师父一步三回头地沿原路返回。
在官道上重新启程后,心事重重的未央只嫌车里气闷,坚持要在外面骑马。凌夫人劝说几句,她哪里听得进去?最后只好依她。英千秋就将白马让给她骑,自己上了拉行李的车,和赶车的骡夫并排而坐。
这样走了大约一里路,忽然听得后面隐隐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且越来越近。寒天里官道上并无多少行人,这声音便轻易打破了静寂,惹得未央一行都好奇地回头去看。
这一看之下,未央先惊呼出声“师父你看,那骑马的人那么眼熟,是不是……?”突然想到什么,赶紧以手掩嘴,打住了话头。
以英千秋的目力,自然一眼就看出来者是何人,听出未央声中既有疑问,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心中暗叹,却并不说破,只道:“我们先行一步,你随后跟上吧!记着路上小心!”
却说刘奭午时才听说杨家女眷出城的消息,不及多想,连周内侍手捧的大氅都来不及披上,一手抓过来,从寝宫飞奔而出,纵身上马,急追出来。
因他生怕追赶不及,心急如焚,一路上只嫌马跑的慢,连连挥鞭。不曾想胯下的汗血宝马从未见过主人如此粗暴待它,吃痛之下又惊又怕,撒开四蹄拼命狂奔,到了城门口也急刹不住,直接冲了出去。
守城军士对这匹太子专用坐骑都有耳闻,看着它来势凶猛,必是主人有急事要办,都很识相地将城门口的闲杂人等撵开,为这一人一骑让开路,免得伤及无辜。
一出城,刘奭就远远看到前面的骡车和马背上熟悉的女子身影,先大大松了一口气。谁料汗血马一通狂奔,激起了血液中遗传的野性,上了这宽阔空旷的官道更觉少了羁绊,只当来到了辽阔的草原,如鱼得水,肆意驰骋,几乎忘记了背上的主人。
刘奭眼睁睁看着在路边静候的未央从眼前一闪而过,情急之下不作他想,只下意识地将马缰狠命一拉。汗血马正奔得兴起,这一拉使它疼痛难忍,嘶鸣一声,一下子前蹄腾空,直立而起,将背上的主人掀在了地上。
不过主人这一摔,也让它恢复了神智,知道犯下大错,垂头打上几个响鼻,前蹄轻刨,像是在祈求主人的原谅。
多亏未央这几年勤练武功,虽然身小力薄,出手还算敏捷。在看到马蹄腾空的一瞬间,她便猛扑上前,使巧劲儿及时接住刘奭急坠而下的身体,顺势在地上翻几个滚,然后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怀中拥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娇小身子,刘奭心中的惭愧不由得加深了一层:“未央,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你的父亲,我心里实在……”
第一次被这个在她心目中美好得毫无瑕疵的男子拥在怀里,未央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就在看到他坠马,自己奋不顾身地抢上前去的一刹那,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对他的心意:原来这就是爱啊!
原来所有的依恋,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想念,全都是因为她爱他!
无论是初见时不忍看他思母伤心,还是刚才不忍看他坠马伤身,原来都是因为看到他受伤,她会心痛!
可是,偏偏造化弄人,就在她懂得这份感情的前一天,她已知道自己是没有可能与他站在一起的。
只因,是她的太祖母毒杀了他的母亲,使年幼的他在冰冷的深宫中孤立无援,还要时时防备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而也正是他的父亲诛灭了她的家族,使她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并且是不能见天日的孤儿!
正如师父所言,当今的皇帝对霍家必定恨之入骨,要的自然是赶尽杀绝。倘若有朝一日被他知觉自己的存在,自己身死事小,必然还要牵连他人。
尤其是太子一向对杨家甚为眷顾,皇帝如今对皇储一事心思不定,此祸若出,必然危及太子的储君地位!
那怎么可以?
对她来说,只有他才是众望所归的一国储君,只有他这样皎若明月、温若春风的男子才配做将来的一国之君。
与他的未来和使命相比,自己的一点私心何其微不足道?
为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了,还有什么是舍不下的?
刘奭一言既出,半日没听到回应,只感到怀中的身体在不停发抖,却不知是她心潮澎湃所致,只以为天寒地冻,她又衣着单薄,赶紧捡起落在地上的裘皮大氅,抖上几抖,再拍上几下,然后将她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又仔细替她在颏下系好带子,心疼地埋怨:“既然是寒天出远门,怎么不知道多穿几件衣服?倘若冻坏了,山高路远的,叫哥哥怎能放心?”
未央看他动作温存,再听他说得亲热,又是害羞又是甜蜜,按捺了好大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违心地说:“我的事情自有人料理,太子哥哥不必挂怀。我只希望您以后能善待司马小姐,莫要叫她孤单度日,算是替我偿还欠她的债吧!”
此时的刘奭恨不能即刻带她回宫,不使她受颠沛流离的苦楚,既知此事不可为,别的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的?所以虽不能明白她又欠了司马颜什么债,他还是急忙点头:“你只管放心,我一定会善待她的!希望将来有一天你重回京城时,有你与她做伴,想必她就不会孤单了!”
未央听出他话中深意,心中有千万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留下来吧”,可是马上就有另一个严肃的声音当头棒喝道“不如归去”,叫她一时愁肠百结,不知该随心所欲还是理智行事。
犹豫半晌后再一抬眼,她正好看到刘奭晶亮的眸子里满是怜惜和热望,不由自主地想到师父所说的“感情用事,难成大业”,不得不将牙暗暗一咬,强迫自己丢掉那些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坚决地推开肩上的双臂,转身跃上自己的马背,抱拳强笑:“未央还要赶路,就此作别,请殿下多保重!”然后猛踢马腹,待马嘶声过,她披着青黑色大氅的娇小身影已在耀眼的白色中奔远,只留下汗血宝马的主人依然翘首远眺,似在等待离人回首时的那一顾盼。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祈愿,未央在转弯处终于回头,看着那个挺秀的身影依然在原地伫立凝望,她久抑的眼泪迅即夺眶而出。想到这一去也许便是永别,她便不顾一切地催马奔了回来,旋风一样扑进他怀中,双手失控一般将他的腰箍得死紧:“太子哥哥,我没有怪你,我从没有怪过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走,可是我又不能留下!你答应我要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你一定要等着我!”说完就像五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嘴唇在他的面颊上飞快一触,然后便如惊鸿般飞马而去。
这次是真的别去了!
北国边陲风景异,辽西于微山水奇。凤阁龙楼皆不见,玉树琼枝竞绮丽。
这是北国严冬的一个寻常清晨,蜿蜒的山道上正有一个青衣女子行走。只见她身形夭矫,步伐轻捷,臂挽一个柳编圆篮,边走边将手中捏着的细小谷粒撒在雪上,一边撮起樱唇,不断发出“啾啾”之声,像是在召唤小鸟来食。
这山道上的少女正是长大了两岁的未央。
去冬他们平安到达阳乐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于微山麓(今辽宁义县医巫闾山)找到外祖父的庄园。看起来杨恽当年奉送的那笔安置费帮了凌士安不少忙,使他得以在此地买下不少田产,租给当地山民耕种。老两口每年收些田租,倒是过得十分富足。
亲人难后见面,免不了先痛哭一番。不过虽说杨恽死了,好在其他人都能保全性命,即便暂时天各一方,说到底彼此还有个念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两口又看从未见过面的外孙女出落得娇花软玉一般,眉宇间又英气勃发,仿佛小女儿和女婿同时出现在眼前,不禁又是哭又是笑,搂抱着未央“心肝儿肉”地亲个不够。
未央初见长辈亲人,体会到那种真心实意的亲热,只觉得暖流在浑身上下循环往复,使她完全忘却了鞍马劳顿和伤心难过,也不再畏惧这北国的严寒。
认过亲后,凌士安老两口忙着指派下人给他们收拾住房,采买寝具。凌夫人害怕年迈之人过于激动和操劳伤着身体,奔前跑后地忙个不停。
未央既事事插不上手,索性和他们打声招呼,说是陪师父出去走走,师徒二人就相携上了于微山,想要登临山顶,一览本地风光。
登山途中,英千秋看到此山少有人迹,是个清静所在,便暗暗留意找一处平整之地,想着在山中搭建两间茅屋,省得叨扰凌家,也更合自己的心意。
两人兴尽回来已是酉时,凌家早已安排好接风酒宴,专等他们二人了。因除英千秋之外,其余的都是自家人,所以大家都公推客人坐首席。英千秋本不惯这些推推让让的俗礼,想着只需耐烦几日便可摆脱,就客随主便坐了上位。
酒至半酣,正好说到此地的风土人情,英千秋便将自己的意思言明,只说住在山中便于修行,还请主人体谅。
凌士安一听此言大惊失色,还以为什么地方招呼不周,怠慢了贵客,连忙致歉,希望他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未央和凌夫人却熟知英千秋的脾气,凌夫人自转向身旁的老母,向她细细解释。未央便走到外祖父身后,替他轻轻捏着肩膀,一边娇声软语地笑劝:“祖父大人误会了!其实是我师父喜欢清静,一向住不惯高屋华舍,您就随他去吧!反正他选的地方也不远,祖父要是愿意的话,未央可以每日陪您去打扰他的清修,想必他也不能把您赶出去!未央说的可对,师父?”说完冲着英千秋调皮地挤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