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在溪边按部就班地练完剑,凛冽的寒气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不过郁闷的心情并不见好转,也许一时的联想使她突然十分想和家人在一起,她便反常地早早下山回家了。
次日,未央黎明即起,带上比平时多一份的饭食,天色微明就上了山。一进石屋就闻到了浓重的煎药味道,她便料定是师父为那少年所备。
果然,英千秋看到她来,先递来一盒药膏,嘱她每隔一个时辰替那少年擦拭皮外伤,又指向吊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罐说:“这汤药是退烧和补充体力的,你要分两次使他服下。他此时身体虚弱,极易受凉。另外他退了烧后必会出汗,汗后若再受寒,可是十分凶险,所以你一定得仔细照管炉子,千万不要让火熄灭。我这就要去医馆,你可不能贪玩误事!”
自师从英千秋之后,未央从未见过他如此唠叨,心里有点小小的不自在,故意噘起嘴:“师父与他不过是半日之缘,就这般为他操心不够,把我指使来指使去的,生怕委屈了他,难道师父一贯这样喜新厌旧吗?”说完又觉得这醋吃得好没道理,自己先忍不住笑弯了腰。
英千秋本已走到门口,听到她满口抱怨,一时不辨真假,正要教导她两句,一回身恰好看到她已笑弯了腰,知她刚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想笑又忍住,虎起脸斥道:“真是越大越没规矩,连师父的玩笑都敢开,像个什么样子?记住我的话,好好照顾病人,不要浪费了我昨晚的心血!”
“遵命,师父,您就放心走吧,我知道轻重!”未央调皮地冲英千秋连连作了几个揖,嘴上虽然笑嘻嘻的,心里却泛起了嘀咕:真不知师父这是怎么了,那个受伤的少年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人嘛,有必要如此紧张吗?
也许正是受了英千秋一席话的影响,未央在溪边练剑时一直心神不定,总是无端地认为那少年提前醒了、火突然熄了或是擦药的时辰在不觉间错过了,甚至还臆想到他在昏迷中被仇家掳走了,不时急急慌慌地奔回来,看到一切正常才长舒一口气,继续回去练剑。
如此三番,差不多折腾到了午时,未央的剑才终于断断续续地练完。看看时辰不早,她便回到屋里,先将剩下的汤药一点一点喂到那昏睡少年口中,再把午饭热好,然后就坐在炉火边百无聊赖地翻看师父所写的药经。
室内的融融暖意熏得人只想打瞌睡,未央用手背掩住又一个大呵欠,抬眼去看门外。要是在往日,这时候英千秋也该回来了!
可是,英千秋的身影并没有如期出现,想必是昨日休馆,今日事情多,所以耽搁了。
未央随手给炉火添上几块木炭,再次把目光投向榻上的人……依然纹丝不动,整个石屋静得只能听到木炭燃烧的“毕剥”声和屋外西北风的呼啸声。
就在这一片宁静中,未央无聊地站起来伸个懒腰,信步走到一旁的书案边,想要找点比较有趣的东西读读。目光无意落在一本摊开的木牍上,“明目清心”几个字一下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突然心思一动,连忙坐下来,认真地逐字读下去,原来是师父所搜集的诸多医治眼疾的良方,虽然未完,却已十分详尽。
看到这些,未央不禁慨叹:师父真是不愧妙手仁心,想必昨晚又是一夜未眠吧!可惜自己平时对背药经最为厌恶,看来此生是无缘学到师父的精妙医术了。不过既然师父有心使他复明,身为弟子就应该全力支持。
医病不会,采药却是她力所能及并乐而为之的事情!
恰如英千秋所推断,那少年果然在次日早上醒转。
为了以防万一,未央那日并不出去练剑,一上午都守在他榻边,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的面孔看,又是焦急又是兴奋地等待他醒来的那一时刻。
虽然英千秋早已告知她这受伤的少年双目皆盲,不能视物,但就在那两排浓黑的睫翅突然张开的一瞬间,未央还是赶忙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腾”地一下跳到一边,屏住呼吸看他如何动作。
那犹如大梦初醒的少年好像一时弄不清身处何地,所以依然无声无息的仰躺着,紧锁双眉,似在苦思冥想,半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忽”地一下坐起身来,双手在两侧乱摸。想是没有摸到想要的东西,他的面上立刻现出惊惶与怨毒的神色。
未央远远站着不动,用最刻意的温和语气说:“你是不是在找刀?你别着急,是你的东西,我肯定原壁奉还。不过我们要先说好了,你不能拿它来杀我,同意吗?你可以不说话,点头就行了!”回想起他先前出刀时的狠辣和所讲的鸟语,还是丑话说在前面比较好!
那暴躁的少年听到有人说话,像是吃了一惊,猛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准确地“看”向未央所处的位置,满脸都是戒备的神色,右手习惯性地去作拔刀的动作。一拔而空,他才想起自己唯一的武器目前还在别人手上,所以手无寸铁的他完全受制被动。因而当听明白对方“假惺惺”的提议时,他只是不服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的意思是不同意我的意见喽?为什么?我们又不认识你,当然也和你无冤无仇,难道还会伤害你吗?我师父是这里的郎中,专门救死扶伤的。这两天都是他辛辛苦苦地为你治病疗伤,你知不知道?你发烧不能受凉,他晚上都不睡,在这里照看炉火,你知不知道?他到处搜集治眼疾的良方,一门心思想把你的眼睛治好,你知不知道?”未央一看他那种不服的神情就有气:怎么啦,难道救你还救错了不成?就算你一直昏迷,醒来之后身体好没好难道你会不知道?对于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根本就不必和风细雨!
那少年被她语气不善地数落一顿,戒备的神色反倒缓和,等她说到最后一句,嘴角不自觉地抽动几下,好像要开口说话,却最终没发一言,只是低下头,把脸扭向一边。
未央看他似有懊悔之意,恻隐之心又占了上风,咕嘟着嘴将他的刀向前一递,简短地说:“给,你的刀!”
那少年只一伸手便准确地抓过自己的弯刀,一手握住刀把,一手扶着刀鞘,将它从头至尾抚摸一遍,脸上似喜还悲,然后迅速立起,“仓啷”一声将刀身拔出,凌空挥舞几下。
白光过处,啸鸣之音不绝于耳,叫一旁的未央不由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少年看似落魄,竟拥有这样一把利器,堪与爹爹遗留下来的宝剑相媲美。
难不成他也曾是世家子弟,只因时运不济,所以沦落至此?
想到此处,未央不由对这脾气乖戾的少年生出亲切之感,试探着问道:“你如果想练武,可愿随我到外面去?为了等你醒来,我今日的功课还没顾上做,这样便能一举两得了……或者你想先吃点东西?”
那少年亮完刀后潇洒地还刃入鞘,姿势优美,毫不拖泥带水。听了未央的提议他也不表态,只毫不迟疑地抬脚向前迈了一大步。
因石屋低矮,他乍一站起,越发显得高挑,只是骨架纤细,英千秋的长衣裹在他身上十分宽大,倒有些飘飘欲仙的气度。只可惜他目不能视物,又在陌生地方,气度虽不凡,行动却狼狈,要不是未央及时拦住,他就踢翻了屋子中央烧得正旺的火炉。
就算没见那少年开言,未央也猜知了他的意思,故而就着阻拦之势,自然地伸手搀住他。
那少年不及闪开就被她拉住左臂,显然也不能用拿刀的右手去推开她,未央便得以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拖拖拽拽地扯到溪边,又警告他不许乱走,如果摔伤自己,以后绝不会放他出门一步。
那少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唠叨,等她一松手就自管摸索着往前走,不过走到离她不远处就停了下来,默默伫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未央看他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下走出几步并未摔倒,心里暗暗纳罕,提起的心跟着放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练起那套剑舞。
接下来的几个月波澜不惊地过去。那少年惨白的脸色渐渐红润,神情也如自然界的季节一般冬去春来。在未央和英千秋讲话时,他不再是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过依然沉默不语。
未央既然亲耳听到他说过话,就算没听懂,也知他绝不是哑子,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不肯开言。一次她和英千秋无意谈起心里的疑惑,他倒是丝毫不觉怪异,只说“也许他身世坎坷,导致性情多疑,不肯轻易相信别人的好意。反正我们救他只为对得起医者的良心,并不图他感恩戴德,他愿不愿意信任我们都不重要”。
只因英千秋用了大量篇幅详尽描述了蛇胆的功效,未央便自作主张去捕蛇取胆。不过虽说冬季的蛇胆入药最好,但此时大雪封山,蛇穴难觅,未央忙碌了一个冬季,收效甚微。
好不容易等到惊蛰过后,蛇虫复苏。一日午后,英千秋照例研究他的药书,那少年照例谁也不理,吃过一点东西又回在溪边冥想。
未央收拾利索,向两人打过招呼,拎起布袋子就独自去了后山。英千秋虽然早已劝她不必急于一时,就算采药也须等他对那少年的眼疾有了定论再说,奈何拗不过未央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只好随她去,只叮嘱她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英千秋的叮嘱显然在未央身上没起到什么作用。直到夜幕即将覆盖整个于微山,未央才步履匆匆地回到石屋。
看到师父等在门口,她就将手中的袋子向前一递,得意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累:“师父,我今日大有收获,抓到一条腹链蛇和黑眉蝮蛇。只是都不算大,不知药性如何?”
英千秋在接袋子时碰到未央冰凉的手指,心知有异,迅速搭上她的手腕,只用一诊就心知肚明,急忙问道:“你受伤了?觉得怎样?”
未央并不回答师父的提问,只是伸头向屋里去看。
英千秋猜到她的心思,放下她的手腕说:“他还在溪边,你不用担心!”
未央这才放松地舒一口气:“没想到那条腹链蛇如此狡猾。我一打开布袋,它就冷不防窜起来咬了我一口。不过师父只管放心,我已经及时服下祛毒的药,挤完毒血又敷了外用药膏,没什么大碍。只是现在还有点恶心难受,休息一晚应该就没事了!”顿了一下又说,“我这就去溪边带他回来,有劳师父在此稍等。我脸色不好,就不进屋了,明早再来!”
一夜无话。未央知道师父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必然十分为她担心,所以侵晨即起,用过早饭后更觉神清气爽,高高兴兴地上了山。
英千秋看她容光焕发,知她无事,这才放心离开。未央目送师父下山后,看到那少年早已独坐在溪边的白石上,为他的别扭性子暗暗一笑,带着剑轻快地走到溪边,远远打声招呼“你早”,拔出宝剑就准备练习。
她这边刚摆好起势的姿势,那漠视一切的少年却在此时出乎意料地回了一声“你早”,叫她不由惊喜地叫道:“你终于肯讲话了?我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不理我呢!”
一丝红晕在那少年白皙的脸上慢慢显现,好一会儿他才用异样的腔调吞吞吐吐地说:“未央……你的名字……很好听!”
自从来到这远离京城的阳乐县,最初的几天新鲜劲儿过去,未央便开始相思成灾,无边的寂寞也随之而来。在她看来,外祖父家中既无同龄的少年人,当地的年轻人又举止粗俗,且都说着一口难听的北地方言,怎么看都不是良朋益友,所以她宁可每日独来独往,不与他人相交。
可是眼前这个“捡”回来的少年却是不一样的。他的天人之姿、他的身世之谜、他的浓睫下失明的双目、他的孤独冷清的沉性格,无一不深深吸引着未央的注意,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对他好、想要不遗余力去帮助他、想要听到他的一声回应、想要和他谈起自己的亲人和故交!只有她自己明白,为了今天简单的“你早”两个字,她已经等了多长时间!
所以,“你早”之后竟然还有下文,的确叫未央大感意外,她便赶紧接话:“我的名字是我娘起的,我也觉得好听!”迟疑一下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愿意告诉我吗?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说的!”
“我娘喜欢……叫我……岚,就是……山风的……意思!”似乎生怕说错了字眼,那少年一开口便吞吞吐吐的。
“山风……岚……真的又好听又典雅,天底下所有的娘起的名字都好听!我说的对吧!”未央的语气里满是讨好的赞叹。
“未央,你……的伤……还好吗?”那少年微微点头算是勉强赞同,不过那显然不是他所在意的事情。他所在意的,是什么样的无锋之刃能够轻易摧毁他蓄意筑起的冰墙!
“伤?我没受伤啊……哦,你是说被蛇咬了一口啊!我师父告诉你的?师父也真是的,一点小事就喜欢叨叨!没事了,一条没长成的小蛇而已……再说我师父的灵药独步天下,有我师父在啊,我就百毒不侵!”未央十分自豪地炫耀了一下英千秋的本事,心里暗道:那语气,是在关心她吗?原来,那个冷如冰雪的人也是有心的!可是,为什么自己的脸这么热啊?真是没出息!难道自己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不该关心一下吗?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们了!”虽说是致歉,那少年的语气里隐含的傲气却丝毫不减:百毒不侵!百毒不侵!为什么他就没有一个能护佑他百毒不侵的师父?若他也有这样的运气,试问天下,谁奈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