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玲珑璇玑轻巧思
萧毅话音甫落,未央便听乌兰若在车舆内轻咳两声。她审时知机,连忙跳下车,替他打起车帘候他下车。
乌兰若端足了架子,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三步开外的青年将军,客气地笑道:“萧将军言重了!在下听闻将军一向军务繁忙,岂敢随意叨扰?不想将军如此盛情,倒显得在下小器了!”
萧毅转身接过副将手中的酒碗,双手捧向乌兰若:“萧某久闻柳城邑帅足智多谋,决胜千里,更有回春妙手,可断生死,一直十分敬仰!今日有缘得见,实是萧某之幸。薄酒不恭,还望阁下多多包涵!”
“萧将军过奖!什么足智多谋?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乌兰若一向自恃谋略过人,萧毅这番话正说到心坎上,自然暗暗高兴,却绝不肯将这喜色摆在脸上,只是伸双手接过酒碗,然后又腾出一只手,向四周虚虚一画,慨叹道,“看这雄壮军威,还有这坚不可摧的高墙,这才是男儿该成就的事业!萧将军治下有方,军纪严明,实乃名将之才,在下佩服,先干为敬!”
萧毅看他爽快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依礼陪上一碗,正色说:“岂敢!这雄壮的军威乃是借前人之功,坚不可摧的高墙全赖朝廷之力,萧某初来乍到,坐享其成,唯尽职固守,何敢居功?”又向乌兰若一抱拳,“不过大汉有乌桓为友,乌桓又有邑帅这样的才俊,萧某倒真能安享太平啊!”
乌兰若听他言语中似有所指,心中怏怏不快,却也懒得多费口舌,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萧将军真是虚怀若谷,叫在下汗颜!恕在下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就请告辞!”转身自行登车,吩咐未央驱车即去。
未央领命,喝马启程,突觉萧毅锐利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恕不远送”四个字倒像是专门说给她听,不由忐忑。不过她想想自身上下并无不妥,处处警惕无非是心理作怪,于是松下绷紧的神经,冲萧毅抱歉地点点头,算是替乌兰若回个礼。
而在马车扬起的灰尘中,那双锐利的目光一直追随马车到极远的地方,沉浸的沉思中的萧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虚空中的什么人:“最近柳城很不安定吗?”
因在关口这一耽搁,未央紧赶慢赶,还是没在天黑之前将马车赶到乌兰若指定的露宿地点……乌桓山。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乌兰若并未因此责怪她,反倒像是十分开心地笑说既然天意如此,不妨顺其自然,恰好向南数里便有地方可落脚,他们当晚无须露宿山野了。
果不其然,车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疏朗的树林中便突现一处小小房舍,孤零零地静候在那里,突兀得像是梦中的事物。
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未央跟在乌兰若身后小心翼翼移进去,等火折子点亮后才看清,原来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木屋,灰尘蛛网遍布各处,不像个住人的地方。
乌兰若看未央眉毛鼻子皱成一团,一边不停地用手扇灰,也不勉强她帮着收拾,打发她出去驻车卸马,并伺候它们草料饮水。说到底她也不是渐回,什么事儿都要他教来教去。若非嫌她在屋里碍手碍脚,他宁肯她什么都不做,说不定他还更轻松些!
未央被灰尘呛得嗓门痒痒,巴不得他这一声吩咐,火折子也不点就摸黑跑了出去。
谁料还未等她靠近马车,一个黑影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气势汹汹直逼而上,明晃晃的刀锋“忽”地一声向她劈面砍来。
来人出手迅猛如电,哪里容得她拔剑?未央吃惊之余,只本能地锐叫一声“岚……若,救我”,就势仰面躺倒,暂时避过刀锋。在倒地时她左腕翻转,一枚毒针激射而出,右手迅速拔剑在手,护在胸前。
而她的呼叫声尚未落下,屋里的乌兰若已鬼魅般飘到她身侧,手起刀落,将偷袭人的右手一举砍断,连着他手中的利刃一起掉下,恰恰落在未央身上,惊得她锐叫一声,横起宝剑狠命一挡一挥,把那只手和刀挥飞出去,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与此同时,乌兰若也飞起一脚,将偷袭人的身体踢出一丈开外,撞到树干后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乌兰若的及时现身让突遭袭击的未央安心不少。虽然惊魂未定,听他问道“是否受伤”,她赶忙故作轻松地强笑一声“我还没那么不中用”,一边站起身,一边努力为刚才的慌乱开释:“只是没想到这里会有蟊贼出没,一时情急了!”
“蟊贼?你这么说他,他一定会生气的!我早说过,圣山的强盗不会在夜间活动,因此他绝不是劫人钱财的蟊贼!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准是乌力屠豢养的死士,专管劫人性命的!”乌兰若装作看不懂她的故作镇定,不以为然地说。
乌力屠的死士?杀她做什么?看乌兰若持刀走向倒在地上的人,未央自然猜到他要过去做什么,连忙出言制止:“且慢动手!我还有话要问他!”
“有什么要问的?这种不问情由、只知杀人的死士最重守口如瓶,你便是想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乌兰若显然不能接受她的婆婆妈妈,继续向前行了两步,突又回头疑道,“你不是又想行妇人之仁了吧?”
明知黑暗中他看不清,未央还是使劲翻他一个白眼,不满地说:“你当我疯了吗?他都要杀我了,我还仁什么?我只是奇怪,他若是乌力屠的人,自然以杀你为己任,为什么会冲着我来?难道因为天黑,他找错了人?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绝无这种可能!你看他和苏真一样,都身着黑衣,黑巾蒙面,向来是夜间行动,怎么可能找错人?”经她这一问,乌兰若才觉得此事果然有些蹊跷。
“那就真奇怪了!我在乌桓的身份只不过是你的奴隶,怎会惊动乌力屠大人派死士来杀我?”言语至此,未央突然灵光一现:若说乌桓有人想她死,那么这个人除了阿忧,还能有谁?问题是,乌力屠的死士怎会听从她的驱遣?因此,“疑点多多,这个人暂时死不得!你快帮我把弄他到屋里,等他醒了我们好问问清楚!”
到了室内,借着火折的亮光,未央俯身去看死士除去面巾后的脸孔,这一看就叫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是郝连!”
乌兰若的语气听起来却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很好,看来他送我的活物里,除了赤焰之外,真找不出第二个能信得过的!”
未央此时只觉得有阴谋的大网正在向她头顶撒下,急于看清这张网出自何人之手,所以她也顾不上斟酌字句,忽地站起身说:“你赶快给他止血,我先出去把他那只手找来,回来好问他话!”边说边旋风一般卷向屋外。
虽说她出言造次,乌兰若看她神色凝重,不似先前模样,勉强咽下溜到嘴边的讥讽,一声不吭地执行了她的“命令”。
半晌后,未央果然带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和一把胡刀回到屋里,一眼便看到屋子中央的横梁上正悬着一个人体,在离地面一尺左右的高度荡来荡去。一旁的乌兰若正左手托下巴,右手托左肘,嘴里“啧啧”有声,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未央未料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轻叫一声“该死”,疾步上前,将乌兰若一把推开,埋怨道:“你吊他做什么?赶快把他放下来!”觉察到他眼中怒色涌现,知道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连忙背过身低声说,“他既是死士,一旦失手,怎会贪生?他既然连死都不在乎,你这样吊着他能起什么作用?所以若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不能硬碰硬,需要你我好好配合,你明白吗?”
不料还未等乌兰若答言,身后的郝连已开口讥讽:“真没想到号称杀人不眨眼的柳城邑帅杀我郝连却要费这些手脚,还要被一个小娘们儿呼来喝去!真是好笑啊好笑!”他感叹完毕,真的“哈哈”大笑数声。
未央毫不客气地冲着主人指手画脚,早已惹得乌兰若心生不满,此时他正在气头上,哪里还能忍得下昔日下属的嘲讽?就算明知郝连这样激怒他旨在求死,他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狂躁,迅速扬起手掌,“啪”地一声重重击打在那张笑得十分陌生的脸颊上,咬牙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如此张狂!本帅念你跟我一场,本来打算赏你痛快一刀,你却这般不知好歹,可是想尝尝钩吻的滋味?”
郝连挨了这一掌,半边脸颊立时肿起老高,再加口鼻出血,面目更显狰狞,怨毒的目光直直射向乌兰若,却是不再说话了。
未央不曾料到郝连这么快就苏醒过来,先吃了一惊。再一想,凭乌兰若的手段,叫昏迷之人立时恢复神智并非难事,她不禁深悔自己做事欠思量。
如今看乌兰若一掌下去封了郝连的口,未央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息,知道在郝连说出那句话之后再想乌兰若听从她的建议,定是千难万难,她便干脆将他抛在一边,直接和当事人周旋:“郝连,你若真想死得像条汉子,就听我一句劝,不要故意挑起那些不利于你的意气之争!还有……”火折子一闪,照向地上的断手,“你若肯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小问题,我保证留你一个全尸!机会难得,你可要考虑清楚了,是不是情愿下辈子一投生就缺胳膊少腿!”
“投生”二字显然引起了郝连的注意,不过他眼中的亮色也只是一闪即逝,很快又变成失去生意的死寂。
敏锐地捕捉到这抹亮色,未央心中已有成算,故而权当没听见乌兰若幸灾乐祸的“忠告”“你不必白费心思了,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毫不气馁地继续劝诱:“你既是乌桓大人的死士,我一定尊重你作为死士所坚持的操守,所提的问题绝不涉及你的主人,而且……我也不勉强你开口,若我的猜测没错,你只需点头即可。我问完以后一样履行先前的承诺,不仅保你全尸,还亲手替你收葬,让你入土为安,早日投生善道,你看如何?”
郝连肿胀的面颊难以自控地抽搐几下,干裂的嘴唇艰难张开又立即合上,半晌后微微点了一下头。
未央看他肯配合,心中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突然抛出第一个问题:“是乌桓夫人叫你来杀我的?”
许是这句话说得太过直接,直接得根本不像个问句,而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肯定,所以无须郝连点头,他眼神里的震惊足以将答案明明白白展示出来,并且他在震惊之下不自觉地反客为主追问:“你怎么会知道?”
郝连能主动发问,却是意外收获,未央怎肯轻易放过?因而她故做高深地一笑,转身走开两步,边走边说:“我知道的何止这个……”快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又回头,快步逼近郝连,“而你,不知道的又何止这个?你这样铤而走险,大约都没想过,我一个身份卑贱的奴隶,又怎么会惹怒尊贵的大汉公主、乌桓夫人?”
郝连的目光游移不定地嗫嚅道:“并不是你惹怒夫人,而是他……”将头扭向乌兰若,他并不掩饰语气中的浓浓恨意,“是他,是他不该杀苏真!”
“你是为苏真报仇来的?”这个回答倒是出乎未央所料。
“大人已经答应我,等我从夫余回来,就允许我带苏真离开!可是……”郝连面目全非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忽然低沉下来的语调却暴露了他心里的波澜。
“你为苏真报仇,找我就是了,杀阿凌干什么?”一直作壁上观的乌兰若听郝连答非所问,忍不住插上一句。
“夫人说,苏真死了,我很难过;同样,如果你死了,他一样会难过!”郝连却似没看见一旁的乌兰若,依然面向一时怔忪的未央诡异一笑,“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
这个想法在乌兰若看来自然是妇人之见,故而他听了只是鄙夷地冷“哼”一声。而未央却在一怔之后,真心叹服阿忧心思玲珑,逻辑推理滴水不漏……
凭郝连的身手,就算杀不了乌兰若,杀她岂不是绰绰有余?
难怪只消一句话,就有这般惠而不费的功效,她若想使阿忧原形毕露,当真不容易!
乌兰若看未央跺到一边蹙眉深思,料到她已问完问题,于是上前一步,一边摆弄手中的短刃,一边状似无意地自言自语:“我听说乌力屠的黑衣死士都是各自为政,彼此之间互不相识,却不知也有例外!看来有人运气不错,能在有生之年知道这世上还有男女私情,比其他人可是强太多了!”
一听“男女私情”几字,郝连的抵触情绪明显减弱,像是坠入迷境,梦呓一般低声喃喃:“我运气不错?好像是的!记得那是一次夜袭,我贪功冒进,跑得离目标太近了,险些遭了暗算,是她拼力救我脱困的。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件事,她被主人鞭挞,却从没向我提起。从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刻起,我就暗暗发誓,我以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让她获得自由……”
“这么说,我背上那一刀是你砍的?”这些异想天开的梦话早已惹得乌兰若不耐烦,在出言截断郝连的呓语之时,他的双眼危险地眯起,问话的语气反倒云淡风轻,好似在说与他全不相干的事情。
“正是。我只恨那一刀没有砍得更深些,叫你逃了一命。要是当时我能拼了命把你杀死,你就再没机会害她了!不过你不必得意一时,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人人都会诅咒你,诅咒你永世不得安宁!”陡然而起的愤怒和痛彻心扉的懊悔交织在一起,让郝连的面孔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听了这样的诅咒,乌兰若不怒反笑:“此言差矣!你也不想想,如果你在夜袭时就死了,你又如何知道这世上有苏真其人?如何知道这世上还有男女之情这回事?你恨不能杀我,将死还要诅咒我,我却以德报怨,成全了你这一世的缺憾,你怎么还能说我滥杀无辜?真是是非不明,叫人伤心啊!这是其一;”故意哀叹一声,“其二,你此生受人控制,一辈子都别想得到自由,实在活得可怜,倒不如死了自在!既然苏真死于我手,我勉为其难成全你们这对苦命的有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