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运筹算计竞聪明
说到此,乌兰若嘴角含笑,缓缓凑近郝连的耳朵,仿若耳鬓厮磨的情人在喁喁私语:“其实,你主人给你下的毒,我早已替你解了!怎么,他没有告诉你?”
“你”字出口,只见一痕雪亮的锋芒从乌兰若手中闪电般扬起,在郝连的咽喉处轻轻一抹,将他脱口而出的“啊……”之后的话截断,只剩下不甘的眼神渐渐涣散,直至生机散尽。
那切齿之恨的诅咒仿若野兽绝望的狂嗥让人难免心惊,一旁沉默不语的未央不自觉地打个激灵,张口刚说出一个“别”字,但见眼前白光一闪,郝连的头颅已颓然垂下,乌兰若也同时回首,幽蓝的眸子盯视着她的脸,阴沉沉地说:“你可是想劝我别杀他?你认为我应该饶了他?”
人既已死,纠缠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就算未央极想说一句“我只是不想他的诅咒在你身上应验”,张开嘴却完全变成了另一句话:“偏劳你为我杀人,我内心不安而已!我现在要履行诺言,请你让一下好吗!”
一听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女人用这样冷淡的语气说出这样客气的话,明摆着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乌兰若不由怒得双眸晶亮,口不择言地讥讽:“我看你是想提醒我该内心不安吧!偏劳你在我背后掂量再三,犹豫要不要暗算我这个滥杀无辜的恶人来成全你的恻隐之心,你可太费神了!”
这样的猜忌仿若利剑,瞬间刺入未央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让她粹不及防莫名慌乱:难道她真的在不经意间起过这样的念头?若非如此,何以惊心?
彻骨的冷意合着浓重的悲伤齐齐袭来,使她无法理清头脑里纷乱如麻的头绪,只得转移话题:“如你所说,郝连他们都是被乌力屠的毒药控制的可怜人,既然他是身不由己,你又何必让他死得不甘?早一日告诉他岂不好?或者永远不要告诉他!”
“我替他解毒,并不为收买人心,为什么要早一日告诉他?我要的是他心甘情愿奉我为主,并且已有成效。只是没想到乌力屠会拿苏真牵制他,确实是我失策!”乌兰若看未央换了话题,先暗暗松一口气:真不知她若执拗起来,他又能拿她怎么办?
看未央持剑上前,他便让开一步:“你还真要替他收葬?”
未央挥剑砍断捆缚郝连的绳索,将他的尸体放倒在地上,一边用衣袖替他擦拭已凝固在脸上的血迹,一边叹息:“想他本是死士,若听主人之命行事,自然是忠于职守之为,只因技不如人被你杀了,也算死得其所。只可惜他不明不白地死在女人的阴谋中,我的确于心不忍!”
乌兰若却没料到她有此一说,不禁讶异:“你还真相信他的话?我看纯属无稽之谈!且不说他根本没机会面见夫人,就算见着了,汉公主不通胡语,他不会汉话,两人言语不通,难不成还找个通译参与其中?”
阿忧不通胡语?犹记得自擢升她为媵妾之日起,自己便开始教她日常用语,一直到遭她毒手前,两人还用的是胡语交流,她又岂能不通?
想到此,未央心中冷笑,反问一句:“难不成你的嫂嫂在乌桓住一辈子也学不会胡语?”
看乌兰若神色一怔,她也不想多言此事,挥挥手:“好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他解答了我的疑问,我肯定要遵守承诺的!”说罢起身,将郝连的尸身向屋外拖去。
乌兰若知她脾性,并不阻拦,跟在她身后出去,半开玩笑说:“看起来没我什么事儿,我可以好好休息了!不过若再有人偷袭你,我睡得沉了,未必能及时赶来救你!”
未央听他语气骄矜,偏偏另有一种回护之意蕴涵其中,叫她欲恼还愧,竟无他言可对,只自嘲一笑:“今晚便是再来一百人,目标也不会是我了,我又何须杞人忧天?”
乌兰若也笑:“说得有理,看来是我操心太过了!”自去车上取水洗手,然后带着简单的卧具回屋里安置。
未央将郝连的尸身拖到离木屋一箭开外的地方,再回去找挖土的工具,遍寻不着。想问问乌兰若,看他面朝里装睡装得十分业余,显然在等她开口求助,她偏就不想如他所愿,弯腰从地上拾起郝连的胡刀出去了。
真以为谁离了他不能活了?
林中的冻土比想象中的要松软许多,但要挖出容一个大汉躺下的坑也绝非易事,好在未央有一整夜的时间消磨,不必急于一时。
夜深人静,四下无声,她挖土时正好可以梳理乱麻一般的头绪,互不相扰,一举两得!
一刀下去……时时警惕真是杞人忧天吗?阿忧可能一击不中就善罢甘休吗?
两刀下去……不,相信只要她一日不死,高坐在夫人位子上的阿忧就会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一定会赶在乌力屠知道真相前除去她这个威胁!
三刀下去……那么乌力屠现在到底知道多少“真相”?郝连把她当做袭击目标,表面看是阿忧所为,但行动本身乌力屠知不知情呢?
数刀下去……郝连得知苏真死讯,自然是乌力屠有意透露;那么阿忧知道自己生还,又从何得知?想她在乌桓同样孤身一人,就算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年之内就收买到心腹吧?客观来讲,她的消息来源只可能是乌力屠!
让人费解的是,就算乌桓的大人视亲兄弟如仇寇,必要杀之而后快,也不至于连兄弟身边的阿猫阿狗都上心吧?若要整桩事情有个合理解释,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的突然出现一定引起了乌力屠的注意,所以他暗中做了调查,并且掌握了一定的信息,而这些信息的源头必然和汉朝公主有关,因此他才会去找阿忧详询!
正如未央所料,乌力屠在听了“夜枭”的密报之后,得知乌兰若在圣山的遇袭事件后曾救了一名汉朝侍卫,回到柳城后将其秘密安置在他的私人旃帐里,向来不为外人所见。去夫余时他也带着此人同行,途中两人举止亲密,形影不离。归途中众人分道而行后,这位一直身着男装的侍卫不知何时变作女子,成了乌兰若的新女奴阿凌。
乌力屠听完密报,觉得此事十分可疑,立即前去找阿忧验证,问到送亲队伍中可有一位穿侍卫服装的汉朝女子。阿忧突然听此一问,自然大惊失色,却能及时反应过来,矢口否认有此等离奇之说,并在心下稍安后一口咬定这位隐瞒身份、混进侍卫队伍中的女子是他国细作,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乌桓和汉朝的友好关系,理当速速除去,免得后患无穷。
为郝连的坟冢撒上最后一把土,未央已经下定了决心: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若非傅瑶琴和阿忧主仆二人算计她在先,她此时还好端端地在长安逍遥,怎会去国离乡吃这些苦头?就算她曾威胁到这做主子的部分利益,可在她退出角逐、远离纷争之后,那做奴才的还穷追不舍要置她于死地,简直是岂有此理!
如今这做主子的母以女贵,夺占了她在刘奭心中的位置,而她为刘奭所怀的孩子惨遭不幸却无人知晓!做奴才的鸠占鹊巢安享富贵了,还要巧施手段诱凶杀她,实在欺人太甚!若她继续消极退缩,肯定还有更多的阴谋在乌桓等着她!
这毒妇当真以为她是束手无策的弱女子了吗?
主意既定,未央反倒冷静下来,看看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觉自嘲一笑:看来自己的处境正如此时的夜色,若一搏成功,从此艳阳高照;反之,退无可退,有死无二!反正她如今一无所有,何不放开手眼一试,至少可以让那毒妇胆寒!
等未央在马车上收拾停当,一夜不能安眠的乌兰若正好走出木屋。迎着黎明的曙光看去,他恰恰看到车帘高高卷起的车舆内端坐着一个汉装女子,一丝惶惑油然而生:在刚刚过去的暗夜中,一定有什么事情悄然发生了变化,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远远笑道:“这么着急穿回女儿装啦?这里不是长安,你可当心着凉!”
未央在车中招手示意他走近,只手扶着他左臂款款走下马车,郑重地说:“我还好,多谢你关心。我们今日暂不起程,你随我来,我有正事和你商议!”
进到屋里,未央先在他未及收起的罽毯上坐下,依然执着他的手臂,示意他坐在身旁,然后直望向他眼睛深处:“乌兰若,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乌兰若看她行止大变,脸上的微笑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淡远清悠,心中一凛,极力想驱散这种难以捉摸的诡异气氛,于是故作轻松之语:“哦,你若想我尽快帮你恢复肤色,我只能说爱莫能助!须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至少需要半月时间你才能完全复原!”看着面前那张颜色姜黄却不失娇俏的面孔并不为他的玩笑所动,他才不自然地收起嬉笑,“说来听听!”
“我要阿忧死!”尽管言及生杀,未央却仿若在说生活中天经地义的琐屑小事,无论语气还是眼波都平淡安详,毫无戾气。
“阿忧?哦,看来你是说我的嫂嫂了!凭你的本事,杀一个寻常女子并非难事吧!又何须找我?”乌兰若的语气倒是一本正经,只是不知她能不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这么煞有介事地找我做交易,绝不会只为报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邑帅是在取笑我吧!你那嫂嫂整天龟缩帐中,寻常人连见都见不到,我一个奴隶,能拿她如何?当然,要她死在我手上也不是绝无可能,不过……要人死有很多种不同的方法,一剑毙命是最仁慈的一种,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那么你认为我该对我的敌人这样仁慈吗!”说到“仁慈”二字,未央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
饶乌兰若平日最擅察言观色,却也一时摸不清她的意图,看她笑得自得,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当下断然拒绝:“我向我师父起过誓,学习药草一为救人,二为防身,绝不使毒害人。你若打这个主意,就不必多说了,反正无论你出什么条件我都不可能答应的!”
未央知道他误会了,连忙收敛笑意:“若说使毒,我也略知一二,对付她这样的常人绰绰有余,所以你尽可放心,我和你商议的绝非此事!我的意思是说,我要阿忧死,但不要惠平公主死,你明白吗?”眼中波光流动,“你想想,要是阿忧顶着夫人的名字不明不白地死了,汉帝肯定会迁怒于你们,我怎么可能为了一己之私欲而置你们于水火呢?”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刘奭以为死的是她!
“不太明白,愿闻其详!”自为了得的“读心术”一旦失手,乌兰若便懒得再去猜谜,索性让她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被她堪破心事,导致他将来吃暗亏!
“很简单,因为我才是真正的惠平公主,那个唆使郝连杀人灭口的乌桓夫人,乃是我昔日的侍从女官阿忧!正是她在圣山事件中设计偷袭我,然后取代了我的身份!”说话的同时,未央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卷丝帛,一手执一边徐徐展开,原来是一幅人物丹青。
乌兰若吃惊之余,不觉已站起身来,双手取过条幅,第一眼先去看画卷右上的题款,其处正写着“书赠皇妹惠平公主”,左下的落款处并无字迹,只有汉帝玺印;第二眼他才注意到画中女子身着霞色春衫,正在漫天飞舞的桃花中仗剑起舞,英姿飒爽,宛若飞仙,无怪画面上写了多少蝇头小字,唯有“桃花仙”三字最为浓墨重彩;第三眼从细处去看,方知此画的精妙之处既非着色,亦非布局,却是对画中人面部的描画,运笔一丝不苟,平实之中微见写意,使画中女子的眉眼神情跃然帛上,正是朝夕相处无数时日的阿凌!
在乌兰若看画之时,未央的目光已穿越他手执的画卷,落在另一幅不知今归何处的丹青上:同样的桃花,同样的琴歌,同样的画中人,同样的丹青手;不同的是,那时的回眸含羞带娇,那时的琴曲情意绵长,那时没有惠平公主,只有桃花仙子,那时只有司琴人,无须天子之宝!
逐字看完长歌,乌兰若心中早有所动,回想起救未央时发现她胸口有短刃刺伤的创口,他一直不能理解:就算她身手不算高明,也不该让敌人如此近身而毫无防备吧?如今看来,原来是遭了亲近之人的暗算所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明身份”几字尚未出口,他已察觉此问多余,随即语意一转,“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回忆被打断,未央从短暂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毫不掩饰地说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从今往后的她不要暗自伤神,更无须遮遮掩掩,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和阿忧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不死不休!
“夺回属于你的东西?包括乌力屠?”乌兰若的语气好似有了微微起伏。
“当然,包括乌桓大人!”未央的回答极为干脆。若想事成,她怎么可能放弃这个至关重要的筹码?
“有意思!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找我合作?你那么笃定我会帮你?”乌兰若语气里的玩味越发浓重。
“我当然笃定!因为我知道,正如我永远躲不开阿忧的暗箭一样,你这个离权力最近的人也永远躲不开你哥哥的屠刀!你可能否认这一点?”说到此,未央细眉一挑,自信一笑,“而我们若想绝处逢生,唯一的出路就是夺回主动权,我一定要成为乌桓的夫人,而你完全可以自己做大人!当然这两件事不能同时进行,须有个先后顺序!”
“那好,照你的说法,我似乎可以这样理解,你是让我先帮你摆脱我的控制,使你从一个卑贱的奴隶一举变成夫人,然后你就有可能和我的对手站在一起,让他如虎添翼来对付我自己?”乌兰若嘴角含笑,眸子里却满是洞察一切的讥嘲,仿若是猛兽遭到戏弄后在强自隐忍怒意,“你以为我疯了吗?还是被你的美色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