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风流一任群芳妒
在和亲公主奉旨入住含章殿的第二日,皇上便在朝阳殿大摆筵席,宴请后宫妃嫔及皇亲国戚一齐来为她接风洗尘。这盛宴刚一开始,皇上便再次语惊四座,定要她走上丹墀坐到他的右手边。此言一出,且不说皇上左手边的王皇后尴尬无措,就连其他宾客也都如坐针毡……这叫什么事儿?
好不容易等到正月过完,和亲公主迁出未央宫,移居“未园”。实际上这未园正是当年号称堪比上林苑的“湘园”,只因原主杨恽获罪而死,皇上认为原名不详,特命宗正府和教育学官共同商讨合适的吉字好为佳苑重新题名。宗正府吏和一大群学经师们忙碌数日,先后草拟了诸如清、毓、怡、南、逸、惠、和等数十字,均被皇上一一否决。最后还是和亲公主看不过大家为了个园名忙得人仰马翻,说既然没有令人满意的,何妨就用未字?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皇上对她的提议不仅连连称道,还说这个未字颇有深意,蕴涵无穷义理,确是绝妙好字!
园名之事既了,为这些琐屑小事忙碌了一个多月的三公九卿都以为可以松口气了。岂料刚入春寒料峭的二月,皇上又突然赏赐百金给在自家待得好好的大司农陈立募,叫他尽快另买居处,因为和亲公主看好他家所在的那道名叫“九曲巷”的里弄既清净名字又雅致,所以央求皇上把那座府邸赐给她做公主府,这样还能为国库节省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当然,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无人不知这座府邸的主人便是名噪一时的冠阳候霍云。
所以说从头年腊月底到次年二月中这将近两个多月,在一国之君毫无原则的纵容娇惯下,这位和亲公主真可谓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炙手可热势绝伦。
不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月将尽时,满京城已是春花春柳看不尽,文人墨客会友频,人人皆道志得意满的惠平长公主却正在甘泉宫诉说着自己的委屈:“惠平九死一生回到长安,原本想着日子不知有多好过,谁知道皇兄只用一个小小的未园和公主府就打发了我!皇兄你自己说,你对惠平是不是太小气了?”
被未央这么含娇带嗔地一抱怨,刘奭一时也弄不清她是想听几句好话说不出口还是真的看好了什么稀罕东西,反正自己向来猜不透她的心思,索性像以前一样直接问道:“惠平想要什么就直说,皇兄答应你便是!”
未央听刘奭答得如此爽快,先嗔怪地望他一眼,看到他含笑的眼神里满是“这普天之下除你之外绝没有他人能让我如此许诺”,心里一甜,眼中笑波流转,试探一句:“那我可就说了?”故意欲言又止,偷眼看刘奭完全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便狡黠一笑继续说道,“我听说但凡公主皆有封地,何以我除了一个园林和一座府邸之外就别无长物?敢情我这个公主是假的,所以那些规程在我这里全不作数!”
“谁说不作数的?只是这事不能着急,你得先让皇兄好好考虑一下。你也知道,为公主选封地,富庶是一方面,名字秀雅也很重要嘛!倘若我把富产黑金的高奴赐给你,你从此改叫高奴公主,你会乐意吗?反正你现在既有地方住又有钱花,急着要封地做什么?还是等等吧!”就算没料到未央会提这样的要求,刘奭的回答却显得胸有成竹:难道这事还须她操心?
未央听刘奭说得合情合理,一时倒无言以对,不过在心里暗暗打了一会儿算盘,忽然眼珠一转,一把拉住他握着朱笔的手不依不饶地撒娇:“我不等,也不要皇兄多费神,不如让老天来选吧!”凑上去再他耳边窃窃私语几句,然后瞪大眼睛等他定夺。
听完未央的悄悄话,又看她一副生怕被拒绝的小儿女娇态,刘奭不禁莞尔:“倒是新奇有趣,就依你!”扬声叫殿外的内侍去通传大司马史高速送一副雕弓和全国堪舆图到甘泉宫来。
当一头雾水的史高照吩咐带着地图和雕弓到了甘泉宫,一眼看到和亲公主正与皇上笑语妍妍,心里先就不悦。再听皇上这么十万火急地把他召来,不为军国大事却只是给和亲公主选封地,选择的方法还如此离奇,脑袋里的雾水立即变成黑金熊熊燃烧,不管不顾地咆哮起来:“皇上,国家社稷岂能这般儿戏?倘若她射中长安,岂不是连这皇城都要赏赐给她?”
看史高这么不识时务,未央自然恼怒:想我霍氏先祖为大汉朝浴血奋战的时候,你史家人还不知躲在哪个角落忝享太平。如今我只不过要一块小小的封地,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心里虽不忿,她表面上却故作一派天真,未等刘奭发话就起身笑道:“哎呦,这一大早的,是谁惹着大司马大将军了,叫您老人家发这么大火呢?难不成惠平有什么地方得罪过您?若果真有此事,惠平给您赔个不是吧!不过你在陛下寝宫这般大呼小叫,是不是可以定个惊驾之罪呢?”看史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扭过头去,她又换上一本正经的语气,“其实史将军多虑了!若惠平真的不巧射中长安,凭皇兄对我这么好,惠平又岂能和他相争?当然是自认倒霉,从此不提封地之事!若是这样,您老人家可放心?”
就算史高平日最喜以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自居,但与眼前甘泉宫的另两人相比,也就数他官小位低,故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趾高气扬的女子走到殿角的壶具中抽出一支无镞之矢,又拿过龙案上的朱笔在投矢端首点上朱砂,然后搭弓放箭,只听“噌”的一声响过,张挂在金壁上的堪舆图上便赫然出现一个殷红的印迹。
未等史高稳住因惊怕而起的眩晕,就听女子的声音欢快地响起:“皇兄,惠平射中的不是长安,是吾乡!”
乍一听到“吾乡”二字,史高的面色瞬间平和,听到皇帝不确定地问道“吾乡?可是东海郡的一个县”,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回答:“皇上所记不差!”
刘奭蹙眉略思,不甚愉快地说:“惠平,这个地方乃是流民之所,给你做封地实在不好,朕劝你还是另换一个吧!”
未央射箭时本是刻意远离长安所在的西部,此时一见射中东部沿海的“吾乡”便触动心肠,听刘奭说话的语气不像作假,急忙提高声音反对:“不换,这次惠平一定要说到做到!”稍顿之下又自言自语,“流民之所?惠平不就是一介流民么?”
“休要胡说!”刘奭看她从语笑嫣然顷刻变成神色惨淡,知她必是想起悲苦身世,心里老大不忍,可是当着第三个人的面他又不好多说,只能先板起脸厉声喝止她,等到碍事的第三者从殿中消失才柔声说,“你若是执意要这块地,我明日就下诏把你的封号改为东海。其实回头想想,封地在哪里都无关紧要,反正你总是要留居京中的嘛!对了,再过几日便是三月三的上巳节,未园的桃花向来为宫人所称道,不如就让她们今年到你的私苑赏花踏青,也叫桃花减些寂寞?”
未央一时自伤身世,再想到与刘奭从来情深缘浅,相守无望,不由悲从中来,恨不能放声恸哭一场,可是看他刻意想主意哄自己开心,却也不想叫他徒增烦恼,故而强装笑颜嗔道:“皇兄啊,自从惠平回京至今,多少人说我荣宠冠绝京华,叫你不要再骄纵我,以为我没听说么?你如今又要大张旗鼓地临幸我的私园,不是更要惹人说话吗?依我看,还是到你的上林苑更合适!”
“只要惠平不怕多跑路,皇兄自然是没意见!”想刘奭自年少时起每年都要参加数不清的节庆祭祀,早就对此烦不胜烦,又怎会在意一个在民间俗称“女儿节”的上巳节?刚才信口提起不过是看未央情绪不佳,想到这件事也许能让她高兴。只要她乐意,到哪里去欢庆又有什么区别?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三月初三日的上林苑繁花似锦,春光正盛,再加上无数盛装丽服的宫妃们畅游其间,莺声燕语,笑语喧喧,倒真像能应验上巳节“起沉疴、祓旧疾”的初衷。
只因天色近午还未见到未央身影,刘奭不禁担心起来,正要打发人前去探看,却见未央恰恰骑着健马远远奔来,到了十步之遥的地方潇洒地跃身下马,笑如春花绽放:“惠平昨晚走困,所以今早晏起,让皇兄久等了!”
刘奭一看到她轻快的身姿心情立即大好,很自然地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依然身着殷红的骑装,不禁取笑:“敢是想到今日过节,故而彻夜难眠么?怎么何时何地都这副打扮?还总佩着剑?可是在乌桓养成的习惯?”
未央被刘奭亲昵地拉着手并排前行,心中甜蜜无比,因而嫣然巧笑:“这装扮与习惯不好么?皇兄若是不喜欢,惠平下次换了就是,佩剑倒是现在就可解下!”
刘奭信口品评未央的穿着打扮,本来只是随意玩笑,并不当真,今见她这般乖巧听话,倒是十分意外地笑着劝阻:“皇兄知道你是马上的巾帼,向来是出必驭马,剑不离身,这身打扮的确最适合你,皇兄又怎会不喜欢?”
未央却觉得这“马上巾帼”几字听着刺耳,柳眉一扬正欲抗辩,却突然停下脚步,静静地侧耳倾听,正听到叽叽喳喳的议论从一大丛碧桃后面传了出来:“……一个连自己男人都敢杀的女人,我想想都害怕得要做恶梦,真亏陛下倒不怕,整天把她当宝贝看!”这嗓音听着又细又嫩,想来说话的人年龄尚幼。
“哼,她再横蛮也是寡妇,说不定这辈子都是个寡妇!你想啊,她今天能杀一个,说不定明天就能杀第二个,这样杀来杀去,谁还敢娶她?除非是活够了去找死的!”这第二个讲话的不光声音尖利,语调也高,说完狠狠唾了一口以加重语气中的鄙夷。
“周姐姐说得对,想她不过是一个寡妇,怎么好意思在宫里宫外四处张扬?真是不知廉耻!”第三个随声附和的言语中带了明显的讨好意味,显然对那第二个说话的“周姐姐”十分崇拜。
“我一看她那个面相就知道她的命硬得很,谁和她亲近准没好事!”这第四个人说话的音调柔媚入骨,言辞却刻毒锐利,便是过了一百年,未央也能从一万种人声里听辨清楚……若不是那口蜜腹剑的傅瑶琴,却又是哪个?
刚听了一句这些在后宫屡见不鲜的闲言碎语,刘奭的第一个念头自然是尽快拉走未央,可是看到她清凉的眸子顷刻泛起冷光,知道她已然入心,此时再强她离开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使事态更恶化,故而只是下意识地将她冰凉的双手合在一起,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想要努力给她一点无声的抚慰。
在听出最后这个说话的正是在永巷颇有号召力的傅昭仪后,未央面上不加掩饰的怒色忽然消失不见,代之而来的却是让刘奭难以猜透的笑意。
好在未央并不劳他多费心神思量,只是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掌心抽住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拉着他向碧桃后面转去,边走边故作惊叹之语:“皇兄,惠平看这株碧桃开得最盛,不知用的是什么花肥?”
碧桃后的几个人冷不防听到此时最怕听到的人声近在咫尺响起,心里自然发虚,惶急地想要避开,看看已无可能,只好怀着侥幸上前行礼,皆道“臣妾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等刘奭允其平身后,未央才依样还了一礼,笑吟吟地说:“我说这一路走来总觉园中少了什么,一直没想明白。现在见了各位才猛然醒悟,原来无论多美的风景总得有美人点缀,所谓阆苑有仙葩,正合玉人赏嘛!只是不知大家为何都聚在这一处,敢是和惠平一样看好这株碧桃了么?”
与其他几人的噤若寒蝉或暗藏鄙夷不同,傅瑶琴在听了阆苑仙葩之语后忽然心有所动,看未央笑语频频,倒不像是听到她们先前的议论,故而收起方才的紧张,壮起胆子向刘奭提议:“陛下,臣妾听说长公主剑术高明,尤其会做剑舞。而陛下最爱的《桃花仙》曲不就是剑舞桃花么?正好今日桃花盛开,不知长公主殿下可愿屈尊舞上一回,也好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开开眼界?”
未央本就在极力隐忍怒意,今见傅瑶琴不仅毫无愧意还要蓄意欺辱于她,不禁大怒,心里暗道:这不知死的奸妇,我看着他的脸面不去寻你的事便罢了,你反倒明里暗里来惹我,那就休怪我不给你留体面了!
不过就在她发作之际,却接触到刘奭暗示“不可”的眼色,她便在犹豫之后回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转向其他几人冷笑道:“傅夫人有命,谁敢不从?奈何惠平今日所佩之剑乃是杀人利器,若用来表演歌舞,实是大煞风景。不过……惠平常听皇兄说,傅夫人精通音律,阖宫称颂;而这位周容华以及另外两位良人据说虽年龄幼小,歌舞已臻完美,不如就劳烦你们四位各显所长,为大家演上一曲《长门赋》如何?”
傅瑶琴却压根儿没料到未央会一下子看透自己的意图,更没料到她的反击来得这么既快又狠,惶急之下无言以对,只凭着本能向刘奭投去求助的目光,委屈地叫道“陛下……”
刘奭一听宠妃当着未央的面提到桃花仙,心里先就一紧,暗叹: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现放着明媚的春光不赏,偏要无事生非地争竞这些令人不快的话题,到底图的是什么?真是没一个省心的主儿!
暗叹归暗叹,眼前的事情还得解决。虽然刘奭内心里十分想和个稀泥,劝双方各退一步,你不必舞剑,她也不用奏琴,但是手心里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使他瞬间惊觉,看来今天这和事老是当不了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放缓语气说:“天已近午,朕也累了,正想稍事歇息。今日既是女儿节,歌舞也算应景,你们就在宣曲宫演上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