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慕远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奥里弗已经工作了一阵子。他每天天不亮就跑步上学，至少三四十分钟，因而他的精力总是旺盛得很。在他们相处的一年多时间里，慕远已经把奥里弗擅长的数值方法都掌握了，并且在原基础上又有了创新。
不一会儿，舒兹也来了。他走过来和他们寒暄几句，又回答了两个问题，就进入小储藏室找东西。门一打开，舒兹就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来这小储藏室里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书和历年的《环境科学技术》杂志，埃尔维特却经常趁没人时躲在里面抽烟，烟味被堵在里面，时间长了，形成恶臭。慕远和奥里弗交换了一个眼神，偷偷地乐了——他们曾经深受其害，想不到舒兹也没能幸免。舒兹的脸都呛红了，厉声说：“这是谁干的好事？学校规定不许在楼里抽烟，况且这里面都是易燃物品，万一失火了怎么办？”慕远等不敢搭腔，他们从来没见过舒兹这么大发雷霆过。幸好埃尔维特还没来，否则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舒兹回到办公室，马上发出一个电子邮件给学生们，严厉地告诫说他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慕远这才初次体验到舒兹在原则问题上的不留情面。
傍晚慕远动身回家，已是日落西山。微风徐徐吹着，正是天凉好个秋。他出了大门，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饿得可以吃掉一匹马。他正在开自行车的锁，有人似乎在远处喊：“慕远，慕远。”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正纳闷，那个声音又响起：“慕远，我在屋顶上。”他退后几步仰头往上看，只见林教授蹲在屋顶上，难堪地看着自己，迫切地说：“慕远，你能不能去把门打开，让我进来？”慕远应一声，顾不得锁车，跑进楼里把林教授解救了进来。原来，这天林教授像往常一样去顶搂抽烟，本来要把门留一道缝，可是不小心把门关死了，从外面打不开。他等了半天，总算等到慕远出来。
既是这样，林教授不好意思再对他视而不见，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又问问他跟舒兹做研究的情况，最后推心置腹地说：“后生可畏，好好干吧。不过将来不要去学校，学校浪得虚名。去公司，多赚点钱，只有钱才是最实在的。”
慕远没想到自己和林教授之间的心结这么偶然就解开了，心里一得意，肚子也不那么饿了。他拼命地蹬车，想赶快回家把这两起抽烟事件告诉晓寒。想着晓寒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林教授和埃尔维特也够顽固不化的，在美国抽烟顶麻烦了，还不受欢迎，真似过街老鼠，不如痛下决心戒掉的好。
他回到家，晓寒正躺在床上打电话，还朝他挥了挥手。慕远知道这个电话肯定没完没了，无趣地退了出来，在厨房里找点零食安慰肚子。他想着晚上电视里要播放老布什和克林顿的总统竞选辩论，着实精彩，这次千万不能再错过。他刚想动手做晚饭，门铃急促地响了。门口站着意气风发的王昭，没等他发出邀请，王昭抢先一步进来，神秘兮兮地说：“慕远，你猜怎么着，今天中午老马请我吃麦当劳了。”
慕远在冶金系时，就听过老马的诸般趣事，比如牛奶坏了，老马舍不得倒掉，煮煮当酸奶喝；买香蕉，两毛五分钱一磅都嫌贵，专买那些皮已经发黑的降价货；一家刚搬来时，为了省旅馆钱，让儿子在车后座上躺着睡，他们夫妻只在前座上打盹儿，结果困倦难当，老马直接把车开进了路旁的沟里。那时候，系里的几个年轻人动辄就拿老马开涮，老马却总是好脾气地笑笑，照样传授省钱的招数。老马请人吃麦当劳，大概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慕远惊奇地问：“老马今天吃错药了？你小子讹人家吧？”
王昭得意地说：“用得着讹吗？他主动请我的，猜猜原因吧。”还没等慕远说话，他就猴急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彩色小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有着杏仁大眼，长相很符合现代审美观的妙龄女子。
慕远狐疑地问：“这是谁啊？和老马什么关系？”
王昭腼腆地说：“这是老马姐姐的女儿，不但人漂亮，还有个特别的名字，叫檀吉，自动化专业毕业的。他想介绍给我。你说我其貌不扬的，哪点配得上人家啊？”
慕远说：“老马是大智若愚，他选你做驸马，肯定有他的道理。看不出你还真艳福不浅。哎，你等着，我让晓寒帮你参谋参谋。”连声高喊，“晓寒，晓寒，你快出来。”
晓寒仔细地端详照片说：“照片上看够漂亮，T市的中国人里面可能还找不出这样的。”
王昭更加心花怒放：“还有你们想不到的呢，老马说他的先人是前清名士，他太太家是部级干部，在北京自己住着一个四合院。你们说他是不是吹牛啊？”
慕远说：“我看不是吹牛，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怕你看低了他的外甥女。”
晓寒说：“难怪老马太太看起来端庄贤淑，还有一股书卷气。要不是来了美国，又不会英文，也不至于像只母鸡似的惶惶然。”
一个周六的晚上，慕远和晓寒坐在剧场后部的观众席上，全神贯注地观看话剧《当我们不再年轻》。中间休息时，他们买了饮料，在剧场外的空地上边喝边悠闲地散步，不期然碰到了迎面而来的舒兹夫妇。在这样的场合偶然碰见，大家都觉得异常亲切。热烈地打过招呼之后，他们围成一团聊天，对话剧评头论足，各抒己见。舒兹太太学心理学出身，这样的场合自然而然地成为中心人物。她今天穿了件紫色的露肩长裙，配上瘦削的身材，比平时更显高贵优雅。
聊得正热闹，另一对抢眼的中年男女惊喜地发现了他们。梅兰妮是舒兹的博士生，有着美国女人不常见的小巧玲珑的身材。她把自己的男朋友，原子能系的教授保罗介绍给大家。保罗刚过不惑之年，头发和胡须却已经雪白。他说话慢条斯理，举止文质彬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慕远心里暗暗替梅兰妮高兴，她虽然在学术上不能和舒兹的另外几个学生相提并论，为人却是极好的，总是不留痕迹地关心、帮助其他人，很受大家的尊敬。半年前，她的第一次婚姻失败，眉宇间似乎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忧郁。现在她重新找到了归宿，那微笑比平时更加甜美几分。
梅兰妮又向保罗介绍舒兹等人，轮到慕远的时候，舒兹不失时机地补充说：“慕远非常优秀，非常出色。他到我这儿才一年多，就已经在写硕士论文，年底就可以获得硕士学位了。”
慕远心里得意，脸上却只谦虚地笑着。他自认半路出家，根基不深，步步为营，多设置几个里程碑，对自己未来在学术界的显姓扬名只能是有益无害。所以，他虽然直接进入博士计划，但还是决定中途顺手牵羊拿个硕士学位。
舒兹太太开玩笑地骂丈夫：“Son of bitch（俚语，骂人话）！把学生逼得这么紧。”
舒兹却像是受了夫人的嘉奖一般，兀自得意地笑着。他年轻时就惧娇妻几分，老而弥甚。慕远和晓寒绝想不到平时众星捧月一般的舒兹会被老妻当着学生的面责骂，继而看到舒兹的表情，觉得可笑至极，又不敢笑，只好低头拼命忍着。
梅兰妮说：“慕远的确出类拔萃，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在《环境科学技术》上发表文章了。我看了你那篇批评维尔教授的论文，想不到你的英文这么流畅。”
慕远不好意思地说：“哪里，那篇文章是经过舒兹润色打磨过的。事实上，我正担心硕士论文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语法修辞错误呢。”
梅兰妮立即毛遂自荐：“这我倒可以帮你。你知道，我的本科学位是科技写作，正好派上用场。”
慕远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太好了，这下我高枕无忧了。”
舒兹乐呵呵地说：“慕远，有了她的帮助，你的硕士论文一定会锦上添花。”
葛慕远兴冲冲地一路小跑到一楼的系办公室，把手里的一张纸交给秘书弗朗西斯。硕士论文的初稿已经完成，梅兰妮花了两天时间通读了一遍，在语法造句上提了一些建议，论文读起来更加流畅，更有说服力了。他刚刚和舒兹商量过，答辩定在十二月初，还有二十多天可以用来准备。他们还按学校的规定，拟好了五名答辩委员会委员的名单，有舒兹、麦克菲和系里其他三位教授。
弗朗西斯已经白发苍苍，她是系里的元老，对系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像老祖母一样深受大家的爱戴。她把老花眼镜戴上，仔细看了看慕远纸上的名单，思索片刻说：“我记得麦克菲教授那两天要出差，让我查一下他飞机票的具体日期。”
她查看记事本，说：“他的确不在，你可能要另找一位教授，或者改时间。”
慕远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只有林教授。最近林教授见他客气多了，自己只要准备得充分一些，即使林教授想给小鞋穿，也应该难不倒自己。慕远说：“请把麦克菲改成林教授吧。谢谢你的细心，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微笑着说：“放心吧，我会为你安排妥当的。”
答辩这一天，慕远早早来到弗朗西斯指定的教室，检查了幻灯机，又把桌椅摆放整齐。他的论文已经烂熟于心，自己在家里也演习了好几遍，应该是万事俱备了。他今天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很有翩翩学者的风度。
舒兹神情愉快地走了进来，一见慕远就揶揄地说：“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这里看起来只有一个准新郎嘛。”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另外三位答辩委员会的成员也陆续到了，大家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只要林教授一到，答辩就可以开始。又过了几分钟，林教授还没有露面。慕远不停地看表，又走到门口看了几次，急得身上发躁，西装也穿不住了。他在舒兹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快步走到楼上去找，可林教授的办公室紧闭着，敲了几下也没动静。慕远又跑回系办公室，弗朗西斯说，林教授回复了她的电子邮件，证实了他愿意作为答辩委员会的成员。而且前两天，弗朗西斯又发出了提醒五位委员的电子邮件。慕远面对她的歉意和安慰无言以对，心里责备自己高估了林教授的度量。他急忙回到教室，把情况和大家一说，舒兹当机立断地拍板：“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林教授大概是有急事脱不开身，只能算他缺席了。我会负责向系里和研究生院解释的。慕远，我们开始吧。”慕远放下心来，迅速地调整好情绪，打开幻灯机，充满自信地讲解起来。
又过了十几分钟，林教授急匆匆地走进楼里，找到慕远答辩的教室，想打开门，像平时一样潇洒地走进去，说声对不起。他的手握住了门把手，却没有勇气打开。以前他有时上课到晚了，或是因为公务耽误了，或是因为工作得太投入忘记了时间。可今天不同，到底是因私事误了公事，无法解释，尽管他真不是有意的。工作了这么些年，他深谙美国同事可以理解和接受你的特立独行，离经叛道，却绝不欣赏你的玩忽职守。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职业，首先要对得起你的那份薪水。
他慢慢地缩回手，转身向楼上的办公室走去，心里悻悻地想，事情偏偏这么凑巧，看样子葛慕远还真有点狗屎运。他其实早就给葛慕远出了几道难题，都是近年来在水资源界众说纷纭，争论不休的问题。就算是泰山北斗舒兹，也不能给出人人满意的答案，何况区区葛慕远。原想一举两得，既炫耀自己总是在思考学术界最前卫的问题，又让葛慕远当众难堪，报那一箭之仇。可是昨天半夜，他的另一个财神爷——房客打电话抱怨说暖气坏了，要他立即派人去修。沙漠里的冬夜，寒气逼人，享受惯了的美国人没有暖气简直是要了命。T市房子便宜，林教授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了一栋公寓房，用来出租。平时有些小毛病，林教授随叫随到，自己学着修理。不料这次去了，上屋顶折腾了好半天，也没查出毛病，还把衣服弄脏弄湿了。他只好从屋顶下来，当着房客的面打电话找职业水暖工。几个电话打过去，对方告之每小时收费百八十块，林教授吓了一跳，想水暖工怎么挣得比教授还多，是不是在漫天要价？不甘心继续打，货比三家之后，才知道市面上大概就是这个行情。虽然心里痛惜，也只好随行就市了。他再一看自己的衣服，斑斑点点，活生生一个水暖工形象，又只有折回家去换衣服。一来二去，就耽误了葛慕远的答辩。
慕远答辩成功，一身轻松地走回办公室，奥里弗、埃尔维特以及舒兹的另外几个硕士生已聚集在那里向他祝贺，埃尔维特拿出一张贺卡说：“祝贺你，慕远。你是舒兹的学生中最快拿到硕士学位的，让我们看看你下一个记录是什么。”
贺卡上有舒兹和所有学生的签名和一些简短的祝词，这种温馨小品无疑是梅兰妮的杰作。慕远四处望望：“梅兰妮怎么不在？我真要好好地感谢她，她帮我纠正语法真让我获益匪浅呢。”
话音刚落，他就觉察到气氛不对。奥里弗过来拍拍他的肩说：“梅兰妮先前打电话来，让我们替她把贺卡交给你，向你表示祝贺。她不能来，因为她已经被确诊患了喉癌，要住院动手术。”
慕远心里的难受无以言表。梅兰妮即使遭受厄运，还在想着别人，那是怎样一颗博大透明的心呐。这样善良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平平安安地好好活着呢？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的笑容都消失了，或许他们的心里也在抱怨命运不公，将这样的噩运无情地降临在年轻的梅兰妮身上，或许他们也在回味梅兰妮那亲切柔美的微笑和她无处不在的关心。
一大早，王昭兴冲冲地来找慕远：“我刚刚定下来，放寒假回国一趟。”
慕远奇怪地问：“你回国干什么？”
王昭傻笑着说：“回去结婚哪。”
慕远恍然大悟，随即戏谑地说：“和老马的外甥女？你们认识才两个月左右吧？你们这是什么速度，闪电速度？”
王昭不好意思地辩解说：“是快了点。不过，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换了你，比我还急呢。再说，我们两情相悦，结婚的火候已经到了。”
慕远还不放过他：“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这么猴急，把持不住自己，以后她来了，你肯定只有受气的份儿。”
“哎，葛慕远，你倒提醒我了。等我回来后，得找你们借钱办银行存款证明，办她来探亲。我给她买了个戒指，又给家里买了电视，音响，加上飞机票，那点存款分文不剩了。”
“那没说的。你去多久？”
“两个星期。久了也不行，库帝把我这两个星期的工资都给扣了。”
傍晚慕远回到家里，和晓寒准备晚饭。最近因为忙期末考试，他们每天就只凑合着填饱肚子，不是三明治就是方便面。慕远早就心怀不满了，可是看到晓寒准备三门考试，如临大敌的样子，又不忍心抱怨。他怎么也想不通，不就是三门课嘛，怎么会弄得那么紧张？要是又要打工，又要上学，还活不活了？
两人并肩准备晚饭，慕远把王昭回国娶亲的事说了，或许因为羡慕，语气有点酸溜溜的。晓寒装做一本正经地激他：“慕远，你知道吗，你们这样的留学生，出来了就像鸟枪换炮，在国内炙手可热。如果你现在是单身，还不知道有多抢手呢。王昭獐头鼠目的，都有这样的好事，换了你这么一表人才，肯定像那首歌里唱的，‘要追呀先排队，不管她是谁’。”最后还模仿邓丽君唱了起来。
慕远也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噢，我明白了，有人也想追求真正的爱情，所以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还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厉害呀厉害。”
晓寒正在水池里洗菜，听他这么说，扬起水淋淋的手在他头上爆了个栗凿：“你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刚才你说起王昭，好像你受了多大委屈，多么生不逢时，不，‘娶’不逢时似的。我没冤枉你吧？”
慕远捶胸顿足地说：“还说没冤枉我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得像真的似的，其实我不过是眼红他能回国逍遥两个星期罢了。”
晓寒还不依不饶地奚落他：“你别推得一干二净，我的眼睛就像扫描仪，你脑子里有什么瞒不过我。王昭娶亲，你这心里呀，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反正你想好，什么时候打定主意或者有目标了，告诉我一声，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在妻子的伶牙俐齿面前，慕远甘拜下风。他顾不得手上的油腻，抱住晓寒，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嘴，小夫妻间的戏谑调笑才算告一段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