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认出来的,刘去华自报家门了?说他是著名作家,你们别骂我?”
“没有没有,刘去华什么也没说,是那个进医院的人认出来的。”
两位警官对视一眼,接着又说:“怎么认出来的?”
这个问题教李义山无从回答。实际上不仅这个问题,前面许许多多的问题也一样令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派出所不是使性子的地方,说得出来要说,说不出来也要说。于是,李义山只得硬着头皮说:“就……那样认出来了。”
“认出来了,称他为刘蕡?”
“对,我记得是这样的。”
就算没有令子直的提点,凭着这些年浸淫世事总结出的经验,李义山也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绝非事出偶然。他不像刘去华,今天信理性明天动摇了改信经验,他只信儒释道,而且是相当二手的儒释道。一手的儒释道,放眼当今,已经难觅踪迹了;便是二手的,也尚且还在重建当中。李义山一直有个理想,希望自己能在这个过程中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毕竟无论什么人都是需要精神家园的。但这个想法也许永远都只能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因为稻粱谋的需要是第一位的,其他所有的想法都必须服从于它,为它马首是瞻。陶令罢官终须有个去处(犹如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离开了报社的李义山,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波兰人质问尼禄往何处去,而李义山压根提不出这样的问题。倒不是跟令子直等人相处得久了才这样,他本来如此,不存在别的可能。他倒是想过,倘若有朝一日能到东边的那个研究所去干点自己真正喜欢而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事情,才算不枉此生;可转念一想,此生纵是枉了,枉得一塌糊涂,也不能甘冒风险,置自己于没着没落的处境。其母给他讲过,深圳刚刚成为特区的时候,她就劝其父去闯一闯,兴许能弄出点名堂来;但其父始终不为所动,矢志不渝地将自己短暂的一生献给了当地的新闻事业。现如今李义山也差不多到了其父当年的岁数,而他感觉自己比父辈还要保守,还要稳妥,还要静若处子。当前无疑是这个星球历史上最为花团锦簇的时刻,无比丰富的物质随时恭候采撷,只要有那个本事。李义山对采撷是有兴趣的,但为了拥有那个本事而付出难以预计的代价,又让他心存顾虑。也不是没那些就活不下去,不喜乐但平安的人生是可以接受的。人生嘛,有啥没啥都过得去,不一定非要怎样怎样。弄得好还行,万一弄得不好,落得个跟刘去华一样的下场,还不如当初就老实点呢。
警察又提了些问题,李义山如实答了,这才了结了此事。接下来会怎样,他不清楚,但也没胆量问警察。看那个样子,因为没有证据,他们不会拘留刘去华;但进医院那人突发奇症这件事,恐怕对方不会善罢甘休。单是车出了事都一副要把刘去华生吞活剥了的样子,更何况人出了事。想来,对簿公堂大约是没跑了。又或者,以这些人的行事风格,会拿江湖规矩来惩办他也未可知。若是前者还好说,既然没证据,便不能证明争吵和犯病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充其量出于人道主义象征性地赔些钱给他;若是后者,那可真是吃不了只能兜着走了。刘去华也就窝里横,在单位和这些人发发脾气还行,真正遇见亡命的主,他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样呢?想到这里李义山的心不由得一沉——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这些人可真是打算把他往死里整啊,至少也要他身败名裂,再也翻不了身。用古话说,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快。一阵森然的寒意忽然紧紧地裹挟了他,教他打了个冷颤。刘去华干下了得罪人的事,他是知道的;可既然薛茂卿已经作古,现如今到底是谁在幕后操盘就很成疑。作为令子直的马仔,他能接触到的机密极其有限。但既然令子直事先发出了警告,说明这件事他是知情的。也就是说,不管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他和那些人是一伙的,是他们中的一员。至于这个神秘“组织”当中还有些什么人,他就不得而知了。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没胆量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了。忽然间想起一句话,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而让刘去华苦不堪言的,又该怎么去归纳呢?他想了想,觉得没别的能比“功、名、利、禄”这几个字更形象、更恰当了。他原本在印刷厂蛰伏得好好的,非要写什么劳什子小说,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是什么?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拜这四个字所赐。李义山不由地叹了口气,感到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涌上心头。这种情绪是如此激烈,以至于他的眼眶都没来由的湿润了。又到了写诗的季节了,他苦笑着。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因为思念一个人而创作一些诗歌,这几乎已经成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习俗。自古逢秋悲寂寥,有诗性的人,在清秋节前后最为多愁善感。只不过,今年秋天,他根本顾不上去思虑那个人,而一心惦记着刘去华。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与其说他惦记的是刘去华,不如说他是因触景伤情而挂怀自个。于是,他晓得是写点什么的时候了。
走出派出所之前,警察把私人物品还给了他。他没有看见刘去华,想必还在接受审讯。他没问他的下落,一是不敢,二是不愿,三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缘故。他穿上外套,秋风萧瑟,不见洪波涌起。唉,这一切到底为什么?掏出手机一看,在他被问话的这个把钟头时间里,收到了数不清的通知。社交网站通知他有人喜欢了他的言论,游戏通知他限时打折即将结束,音乐软件通知他关注的歌手出了新专辑,视频软件通知他热门剧集收官,会员抢先看……所有的通知在结尾处都写着“快来看看吧”,而他属实不知道那些红火热闹的话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不关心,谁和谁领证官宣了,谁和谁离婚闹僵了,谁和谁呛声撕逼了,谁和谁零点庆生了……这些,他一点都不关心。与刘去华正相反,李义山恨不得躲到深山老林里去。只有在那个地方,世界上这些与他无关的寡逼事情才不会来打搅他的安宁,侵占他的注意,冒犯他的人格,败坏他的品德。那些真正应该被当作楷模来崇敬的人——例如白方礼老人——从来没有将自己所做的事广而告之,从来没有期盼得到外界对他义举的高度评价,也从来没有为一己之私而使公益事业变了味走了调。如果说互联网在效率之外还能些微地对全人类共同的进步事业发挥一些推动作用的话,那么,也许仅仅在于使偶像二字的真实意义得到了澄清。怀着这样的心情,李义山开始构思他的新诗,他的与风月无关的新诗。光标一直在屏幕上闪烁着,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点,只看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他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了解刘去华吗?某种程度上说,是的,他了解他。要突出表现这个人的什么呢?不知道,只觉得可表现的很多。忽然之间,一组由七个汉字排列而成的组合闪现在他的脑海,他知道该怎么写了。
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他写好了这首诗。写好之后他又默念了一遍,“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他真的好喜欢这一句。而让自己喜欢还不是最重要的,他终于从“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这样的格局中觅得了突破,用诗的语言去重新搭建他眼前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而不是把全部心思都花费在一具对诗一窍不通的皮囊身上。
写完了,他终于有了查看通知详情的闲暇。毕竟,除了那些与己无关的通知,还有未接来电和通讯软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两跳。未接来电有几十个,未读信息有几百条。没别的,全都是关于刘去华和那人冲突的内容。有的是原版视频,有的则经过了处理,变成了波普的、鬼畜的、女装大佬的样式,形形色色,不成体统,但着实很搞笑。在社交网站上这些视频已经传疯了,搭配的文字也为了博出位而十分劲爆,极尽娱乐之能事。不明就里的吃瓜群众是最善于选边站队的一群人,他们在留言区用各种话去谩骂刘去华和他的家人,此情此景就像《昨日重现》那首歌里面唱的那样,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丑闻”发酵的那段时间,刘去华已经遭受过一次网络暴力的重击;这一次,舆情好像更加激愤,看热闹的不再是多数,取而代之的是尖锐批评。看起来,网友挞伐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是什么令这个人如此猖狂?到底是谁给了他错误的暗示,以至于他敢于光天化日行凶?毫无疑问,他们看到的视频经过了剪辑,被断章取义了。刘去华因而摇身一变,从始乱终弃的渣男变成了杀人越货的罪犯。他的所有黑历史再一次被人挖出来,就像一具已经腐烂变质的尸体,不仅重见天日遭受曝晒,而且被处以鞭尸的极刑。原有的“事实”本就是编造的,而比这种行径更加用心险恶的,非将罪名编造得更加罄竹难书莫属。还有更教李义山不寒而栗的。就在这些视频象病毒一样疯狂传播的同时,许许多多揭发刘去华“秘史”的帖子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跟着兴风作浪。完了,三人成虎,何况三万、三十万?就算这一次还有李孟节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敢于站出来力挺,只怕也无力回天。为了搭建这根粗壮的耻辱柱,那些人不仅费尽心思,而且投入重金,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使其再也无颜回归公众视野。一般来讲,这种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离开这个国家,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在天涯的另一方用无名氏的身份苟且偷生。非到万不得已,没人行此下策。但是,刘去华还有理由认为自己尚未陷入万不得已的绝境吗,有吗?如果说上一次是沉重打击,那么,这一次就可以称为致命打击。屡遭打击的刘去华,心其实像豆腐一样柔软,也象豆腐一样易碎。他能挺到此刻,已属超水平发挥。可就算是雷峰塔,也终究有倒下的一天;就算是刑天舞干戚,也终究有殒命的一天。但愿刘去华的承受能力比想象中强吧,李义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