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他假装关心地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想听到的是她打算跟他离婚的消息,但她发来的是:
“不知道,我跟他已经分居了。”
分居?该死,既然都分居了,那令子直的所作所为就不那么恶劣了,李义山想。现在他的脑子里没别的,所有的意识全都指向同一个现实,那就是复仇。令子直欠他太多,他被欺压了太久,郁积的怨恨在这一刻再也无法压抑,除了爆发别无他法。他想了想,说道:
“我也没想到,他会是这种人。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对我来说,这种行为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不瞒你说,我也受到过背叛,所以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同病相怜,我很同情你,但同时也想说,这种男人不值得你为之付出。不光是你,我也和他决裂了,他这个人真的不怎么样。你也别难过了,你条件那么好,没必要因为这种人而伤心流泪,肯定有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在等着你。”
说了一大堆话,也不知是自觉的还是下意识的,他只是想把他们拆散。他读了一遍自己说的话,担心是不是有点露骨,反而会令对方厌恶。不过很快他就放心了,她说:
“谢谢你能这么说,我很欣慰。不瞒你说,你并不是第一个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人,我知道有一段时间了。我不伤心,为了他不值得。接下来的路我会走好的,也希望你能万事如意。”
看起来,这女人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打算了,他因而也无从得知第一个告密的人到底是谁。说起告密,似乎总有人走在他的前面,有人向令妻告密,有人向晚报告密,这全都让他十分想不通。看起来,有人比他更加痛恨令子直的为人,但隐藏得却比他好。他不适合从事地下工作,他总是沉不住气。他不由得想起那天在电梯里和那一对狗男女不期而遇的情形,令子直那冷漠的神情还不是最难令他接受的,柳里娘那身为婊子却比淑女还要“矜持”的做派才是最让他作呕的。他心里暗骂,贱人,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还有脸看不起别人,真是不要脸到家了。而他对王晏媄的爱,也因为柳里娘在他心目中地位的一落千丈而达到了顶峰。他想好了,他要辞职,再也不受这份气了。虽然跳槽到别的地方他很有可能也是受气的那个(算命的曾说他是受气的命),但是这份气他已经受够了。他虽然没有财产,但王晏媄有,跟他有是一样的。既然这样,不如回学校读书去,将来毕业也不回来了。一份报告显示,中国所有的智力资源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超级都市集中,这或许意味着象他家乡这样的小城市未来终将走向衰亡。有才能的人再也不会回到故乡了,故乡注定会从地图上消失。未来的人都有同一个故乡,它的名字叫作超级都市。如果刘去华还活着,或许他能沿着这个思路写个故事出来。如今刘去华已经作古,李义山自知没那个能力。他因而又想,该读个什么专业呢,既能挖掘自己的潜力,又能在就业市场收获一份好的前景。想来想去,还是传统文化最合心意。文学也好,历史也好,总之是这个方向……如果他的一生统共八十年,现如今超过三分之一的生命已经逝去了。回炉再造,少说也得三年。即使利用得集约一些,在这三年当中结婚生子,把工作和生活都安排好,届时自己也步入中年了。一事无成,这是生活给予他的全部荣誉。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是如此的碌碌无为。用刘去华的话来说,他曾以为人生会有更多。可是当人群散去,灯光熄灭,李义山才意识到他和舞台下方的观众们没有什么区别,永远也无法成为手持麦克风载歌载舞的那个,那些欢呼并不为他而来,只有他为别人欢呼的份。他不甘心。而一旦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为琐事所占据,他就更不可能在事业上搞出一番名堂了。不过,李义山扪心自问,他有什么“事业”可言吗?不,他没有。他唯一擅长的写诗,在当今这个年代已经成了无人问津的古董行业,根本不具备成为事业的条件。而今的人类只有一个事业,那就是创造财富用来消费的事业,仅此而已。形而上者谓之道,李义山每每作这样的思考,从来不会有好心情。他听见其母在卧室里咳嗽,知道她尚未睡着,又不由得担心起来。据说,鳏夫寡妇的寿命小于社会平均值,这是由他们的生活方式造成的。屈指一算,李母至今已守寡二十年有余,几乎就没有高兴过一天。想到这里,李义山难过极了。如果他真地离开这个家,其母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在比现在年轻的时候,他压根不明白什么是人生,也从来没有想过;自从目睹了刘去华的经历,他对人生的理解才达到了社会平均水平。但他觉得比起刘去华他还是幸运的,因为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刘去华对人生的理解都还没有达到社会平均水平。人生不在任何书本里,人生不是用文字写成的。人生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也在触不到的高空;人生是实打实的,残忍而温情,酷烈而和煦。然而,人生虽然不在书本里,但若没有书本,人生也不会变成思考的对象。他叹了口气,喉头哽咽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去读书。他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不是一个拥有经天纬地才能的人,很可能最终也只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但他还是决定要去读书,那几乎是他所能做的全部,甚至是他生命的全部。就算是个“坏人”,就算是个蠢材,就算注定平凡,他也要活个明白。而想做到这一点,除了读书没有别的办法。他苦笑着想,兴许读着读着,他会找到人生如此艰辛的原因。反正至今他一直是稀里糊涂的,用老一辈的话讲叫“按部就班”。接下来一切都会有起色的,他坚信。
第二天早上,他一反常态,比其母起得还要早。他到楼下去买油条,想着侍奉其母,有一天算一天。他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没有其他的道路可以选择,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单位,离开这个城市,是他谱写人生新篇章的必由之路。几多酸楚,说不清道不明,烦人地在心间徘徊。他发自内心地渴望成为一个孝子,但也很清楚自己没能做到。接下来这一走,未来就更做不到了。他于是用手机写诗,在熹微的晨光中,在喧嚷的人群中,在深秋的寒意中。被离愁别绪的乌云笼罩着,他委实难以把节奏写得明快。他写道,“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然后,他把自己弄哭了,忍不住潸然泪下。他曾嘴硬地声称自己一生当中没什么遗憾,可到了这个岁数,却发现其实生活满目疮痍。缝缝补补,兴许还能弥合一些裂痕;若是忘在脑后,弥留之际定然不能释怀。自打刘去华死了,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些事情,并且意识到自己能做的还有很多,但很难说会不会去做。他提着装满油条的塑料袋上楼,和邻居们打招呼,发现他们当中平日里最热心肠的那些人今天看起来有点怪怪的。想来,他的事既然令子直那分居了的妻子都听说了,这些耳目众多的大爷大妈想必也听说了。在和他们四目相交的尴尬时刻,李义山想起前人说“不然的话那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呢”。一百年转瞬即逝,可人眼传递出来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一点也未变。他把油条放在餐桌上,食物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他进屋去叫其母起床,她应承了一声,然后穿好衣服,坐下吃起了早饭。她气色不错,虽然不像是睡了一个好觉那样精神抖擞,但至少没什么怨气。比起昨晚,这就是个好兆头。他拣些没要紧的跟其母闲聊,她则单刀直入地问他什么时候辞职,他回答说这一两天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她便没有再说什么。他是没怎么想象过辞职的情形的,因而虽然嘴上经常念叨,但若真正落实到行动,却总还是有些下不了手。毕竟这里是梦开始的地方,即使如今梦想破灭了,这地方也依然意味着许许多多。他是希望自己在办手续的时候能够见到柳里娘的。令子直无所谓,但柳里娘最好能再见一面,兴许道个别什么的,仅仅出于礼貌。成为孤家寡人以后,他开始明白,孤独不是一种处境,而是一种身份。象令子直那样的人,之所以永不孤独,是他的身份使然。反之,他之所以落得今天这步田地,也是身份使然。老人说得对,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他忽然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是不是所有将死之人都有这样的领悟,好像当时刘去华也曾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他不愿继续想下去,便洗了把脸,启程往单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