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站永远都挤满了人,尽管早高峰长达两个小时。李义山记得,早年在一线城市闲逛,看到地铁上站着的年轻人总是一只手拉着吊环,一只手捧着一本书。可是在这里,没有人是那样的,全都在滑手机屏幕,要么就盯着窗外发呆。他于是想到自己,也从来没有在车上读过书。但这是有原因的,公交车和地铁不一样,没有灯,根本看不见。算了,这些都即将成为历史,还是趁着这个工夫构思一首诗要紧。那天王晏媄要他写一首给她,他虽然勉强应付了,但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一个丝毫不重要的人尚且可以浪费那么多笔墨,这个真正重要的人难道不值得挖空心思去讨好吗?可是今天似乎有点不在状态,也许是刚才写的那首耗尽了所有的才思,如今一点灵感也没有了。气馁了一路,终于来到了单位。他在更衣室换好工作服,进了车间。孙朴和其他工人正在等待开工的铃声,一群人站在当地闲聊,话题不外乎女人。他站在圈外听了听,跟着那些人笑了笑,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可笑的,便闭上了嘴。铃响了,工人们各就各位,开始了一天的劳动。房鲁还是老样子,站在二楼的玻璃幕墙后面,用他那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一楼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韦观文也是老样子,背着双手在车间里走来走去,相与的便开个玩笑,不顺眼的便斥责两句。李义山用心地体会了这平凡的一天,问自己,难道真的无法忍受吗?不,其实也没什么,就像那些死人中他忘记了具体姓名的那一个所说,人生不管怎样度过都是虚度。
他劳动着,思考着,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和房鲁交谈。他很确定,那是令子直。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管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要和令子直有关,他就感觉紧张。直觉告诉他,他的出现,十有八九跟他有关。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韦观文教他回更衣室去,有人在那里等他。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二楼的玻璃幕墙后面已经没有人了。他于是摘掉手套,朝着更衣室走去。令子直来找他,难道是要接他回编辑部去?是了,其母的登门造访到底还是起到作用了,他又能回去当记者了。他于是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切不可表现得喜出望外,不能让令子直看扁了。
他推门进去。令子直站在窗前,脸朝外。更衣室的窗户都拿不透明的纸糊上了,他虽然看着窗外,但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听见传来开门的声音,他转过身来,两人于是再次见面了。
“你怎么来了?”李义山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心跳却很快。
令子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老朋友,你怎么样,新的岗位还习惯吗?”
李义山大大咧咧地坐下,说道:“还好,没啥不习惯的。”
他以为令子直会提及其母去他家的事,但他想错了,令子直说:“你还记得我结婚那天吗?”
李义山如坠五里云雾,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令子直继续说道:“那天很多人都给我送了礼物。有送壮阳药的,有送家电的,还有送工艺品的,送什么的都有。在所有这些东西当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我今天带来了,我给你看看。”说着,令子直从身后掏出一把手枪。“这个东西,是别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辗转落到了我手里。这是个好东西,我不喜欢谁,就拿它打谁。”说着,他拿枪指住了李义山的头。“其实,不喜欢你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我用了这么多年才做到。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原来是个我喜欢的人。但是你后来做的事,我实在喜欢不起来。有的人,心里可以惦记,但绝不能打她的主意。你懂我的意思吧?你肯定懂。而另外一些人……我这么说吧,该疏远的你偏偏接近,该接近的你偏偏疏远,这样真的不好。”
李义山的头被令子直用枪顶着,心里害怕极了。这种只可能出现在电影当中的场面,竟然真的出现在了他的最稀松平常的生活中,他没办法不害怕。枪口是那么窄,那么硬,又那么冰冷,顶在脑门上实在太难受了。但他知道,威武不能屈。换作别人也许他就服软了,但在令子直名下,既然他不是来接他回编辑部的,那他是绝不能认怂的。这一辈子他几乎什么都没干,就跟他认怂了。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他此前已经跟自己发过誓。
“你把枪拿开,别这样。”李义山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看起来就好像十分愠怒,这对令子直来说是新鲜的,他以前从未见过。
“呀呵,几日不见,给我下上命令了。我要是不呢?我问你,我要是不呢?”令子直被他激怒了,更加用力地拿枪顶李义山的额头。
李义山一计不成又起一计,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那样的人不值得你伤心流泪’。我问你,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说呀,是不是你说的?”令子直的样子就像是怒目金刚,两个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这下子李义山懂了,昨晚他说的那些不怀好意的气话,都让其妻转述给令子直了。他说:“你不要断章取义,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令子直掏出手机来,找到和其妻的谈话记录,屏幕上赫然是一张他和她对话的截图。“你他妈当我傻X呀,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他妈是不是当我傻X,聪明人?”一直以来,令子直嫉妒他的才能,李义山是知道的,“聪明人”三个字已经十分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我从来也没有当你是傻X!”李义山大喝一声,已经哭出来了。
“X你妈的!”令子直将手枪调转了过来,拿枪托砸了他的脑袋。这一下子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枪托又那么坚硬,李义山的头应声而破,汩汩地冒着鲜血。腥热的血液流到李义山的脸上,咸腻的气息传入他的鼻腔,某种狂热的情绪一瞬间被释放出来,他不再感到恐惧,愤怒油然而生。
“只有傻X才会让别人挑唆!”李义山恶狠狠地说。令子直见他流血了,本已气消了大半;可他竟然还敢口出狂言,这让令子直气得就像个水烧开了的笼屉,怒火噗噗地从头顶往外冒。他一下子忍不住了,举起手中的金属钝器又朝着李义山的天灵盖砸了下去,而且越砸越上瘾。先开始李义山还坐在椅子上,等令子直砸完了这几下,他已经滑落到地面上了,躺在那里喘着粗气,本能地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身体蜷得就像一只烈日暴晒的干虾。被打了这么多下,李义山一直都没有还手,在令子直看来这是懦弱的表现。他就不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打从认识这个人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不是。他就是一个死了爹的窝囊废,从前投靠这个,如今投靠那个,朝三暮四,忘恩负义。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打倒在地的蠢货,穿在他身上彰显其卑贱身份的蓝色服装,以及又黑又灰的水泥地面上一大滩深红的血,令子直病态地感觉到某种十分罕见的支配感,倒是跟那些个有龙阳之好的家伙们所体会到的有异曲同工的地方。他打李义山就像爸爸打儿子一样,只不过常见的道具是裤带,到了他这是手枪。
令子直归拢了一下乱了的头发,用手背在鼻子下面抹了一把,汗珠从脸上转移到了手上,其中似乎还看得见一缕淡淡的血丝,可能是溅到他身上的李义山的血。他感到一阵恶心,连忙拿衣裳把那抹浅红色的痕迹擦掉。他有些眩晕,一时间支持不住便坐在了椅子上,呼吸的声音比李义山还要粗重。上一次这么难受是因为喝了许多酒,这一次来得太突然,他有点搞不清状况。不过这夺命的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用不了一分钟,他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他瞅了一眼还在地上躺着并且连姿势也未曾更改的李义山,说道:
“我要让你连印刷厂也干不成,明天你就去造纸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