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奇怪的话,我们便出发了。
狭窄的马道横生在大相岭,一侧是悬崖密林,一侧是深山老涧。往来的商贾茶队在这里偶有失足,便尸骨无存。
我和阿爹打马走在队伍最后。
月光下,蜿蜒的石板路反出亮光,马蹄踏上去发出清脆声响。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连绵起伏如沉睡的卧龙。冷风裹挟春天的寒意扑面而来。
“你听。”
走在前面的阿爹突然勒马。
我收住缰绳,竖着耳朵凝神分辨。
风声吹动悬崖上的密树,发出树叶摩挲的声音。长长的队伍走在马道上,马蹄声混杂着人声作响。林中,偶尔传来有一两声猿啼兽号。又有蛰鸟惊飞,拍打着翅膀扑腾而去。
夜色中的大相岭觉察不到一丝异样。
“林中有动静。”阿爹说。
是吗,我又仔细听了听,仍然感知不到。
“大概是猴子吧。”我说。
片刻后,阿爹收了神,“走吧。”
“算得了运,算不了命。”良久,黑暗中的他突然叹息一句。
东方辰星出现,我们到达垭口。
垭口的风很大,队伍的旗幡猎猎作响。我跳上一块大石,迎着呼啸的长风,俯瞰整个大相岭的两侧。
往黎州方向望去,只见巍峨雄壮的西山野川如一排排高大威猛的士军,而朝雅州看,则见葱林密布的土丘如一群群温顺的女人。
大相岭的存在,将西川划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分野。
“喝一点,”阿爹递上酒囊,“翻过垭口就是蜀地,蜀地湿冷,酒可以驱寒。”
我接过皮囊仰头灌了几口,烈酒如刀子一般划过喉咙,烧痛胃?,身上也渐渐发热。
阿爹抬头望着星相。
黎州的天非常干净,晴朗的夜没有一丝云,上弦之月已西下,夜空中只看见闪亮的星辰。
但,原本此刻应该出现在辰星附近的长庚星,却仍然闪耀在西方的位置。
长庚星又名太白,主肃杀。
休整中的队伍仍在喝酒聊天,谁也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甚至,为了驱走夜路的恐惧,有人唱起了西川的歌谣。
春三月,辛夷长,
粉花飞,落蜀道,
花开时,人未归,
花落时,人去了。
春三月,辛夷长,
粉花飞,落蜀道,
花开时,人未归,
花落时,人去了。
……
歌声响起,队伍又开始前进。
我跳下大石,收了酒囊,翻身骑到马上,阿爹在前面牵马。
翻过垭口就是浓密的山林和盘虬的山路,两旁的密树把小石板路遮得密不透风。
前面的队伍边喝边唱,声音回荡在密林中。火光影影幢幢。蹄声密如雨点。
阿爹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转过一个路口,一方密树被石流冲走,视野突然变得开阔。
阿爹指着东面蓦然对我说:“辰星的位置还在东方,你记得要跟着它走。”
我笑:“雅州对于大相岭,分明在北艮位,怎么可能往东走呢?”
阿爹沉了脸:“这个时辰值符九天在东,青龙位的方向。”
原来他心里仍惦记之前那个太白入荧的盘面。
“阿爹我知道了,遇到事情我会跟着值符大人的方向走的。”我说,“虽说太白入荧,贼必自来。但许是很小的事呢,崴了脚或伤了手,或者……”
我从腰间解下钱袋,在手里轻轻掂了几下:“或是银子被人偷了呢。太白入荧嘛,不过一个贼而已。”
阿爹沉着脸:“你还小,浑不知命数的厉害。”
我吐了吐舌头。
队伍仍在前行,歌声依然响亮,喝酒聊天的声音仍然嘈杂。马匹在我们的驱使下,井然有序地沿着马道下山,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几百个族人,连同我,都未曾料到接下来我们会面对怎样的灾难。
春三月,辛夷长,
粉花飞,落蜀道,
花开时,人未归,
花落时,人去了。
就在我们沉浸在这种平和安乐的情境中,突然,一道寒光从眼前掠过。
一声闷响,身旁族人歌声戛然而止。
而后,铺天盖地的箭雨穿空而来。
我不知道那些箭是怎么出现,也不知道那些人从何而来,只听得一声马鸣,我的身体被重重地甩到了地上。
马群被惊乱了,踩着人群。
人被射伤,惨叫不绝于耳。
混乱中,受伤的我被阿爹胡乱拉起,用力一推:“快跑!”
“阿依木,快跑!跑!”
我踩着树林里坎坷的乱石往山下的方向跑去,树枝刮伤了我的手,荆棘划破了脸,我跌倒在暗沟处,又被坎崖抛下。
前面没有光,没有路,甚至,连辰星的方向都看不清楚。
耳边是族人的惨叫,身后是漫天的大火。
熊熊大火从从大相岭山顶蔓延开来。
我惊,恐,痛,惧。
感觉整个身体被生生撕裂,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跑,
跑,
跑!
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下一步会踏到哪里,眼前不知去路,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不知道方向,不知道自己还要跑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马上就会被流箭命中,更不知道会不会被身后的大火吞噬。
脸上的血模糊了视线,身上的伤浸湿衣襟,喉咙里冒出阵阵腥味。
我咬着牙,往前跑。
最后,在辰星升起的时候,倒在了老涧旁。
从山上流下的老涧,水,竟然是红色的。
那是勿邓人的血。
是我阿爹的血!
我撑着双臂爬啊爬,往河边的马道上爬。
晨曦的薄雾中,铜铃声从前方传来,一袭青衣的他下了马。
我爬过去,牵住他的衣角。
“救我……救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