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春寒已过,辛夷花已谢了。
大相岭的血案已经模糊成了蜀人茶余饭后的一个故事。
他来看我,我嘶哑着声音问他:“阿爹呢。”
答案是一把羊角梳。
半旧光滑的梳身,细密的梳齿,上面镌刻一株小花束。那是娘留给阿爹的遗物。
“这是雅州禁军都尉在河边一具尸身上捡到的,当日所有的人都埋在大相岭山脚,如果你要去看……”他语气平静地给我讲述。
我不去,不去。
我挣扎起身,“你帮我拿一面铜镜好不好?”
头发太乱了,太乱了。
如果阿爹看到,一定会骂我。
我艰难起身,靠在他怀中,从他手上铜镜中看到一张憔悴如枯尸的脸,长发如野草一般凌乱。
抬手捋一束长发,我要把它们梳成一条漂亮的长辫子。
可是越想梳,手就越止不住发抖,仿佛手中梳有千斤重。
越想厘清绞结的长发,就越是纠缠在一起,乱如麻。
我就是一个没用的人,既保护不了他们,又不敢一起赴死。
我就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懦夫!
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阿依木!”他的眼直视我,“如果你想对得起你阿爹,那就应该好好活下去,去为他报仇雪恨,而不是在这里大哭!眼泪如果有用,那这世上不知多少人已经哭瞎了!”
“人必自救,而天救之!”
人必自救,而天救之。他的这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影响了我,让我从那年的痛苦困顿中逐渐走出来。
而他当时那个坚定温实的拥抱,也让我一颗飘零无依的心有一丝着落。
他的长臂坚实有力,抱我如同要嵌入他的身体,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如我一样伤痛。他的手轻抚我的背,安慰我如同一只受伤的兽。
我哭得声嘶力竭,他竟然也眼眶湿润。
因此,无论后来发生了多少残忍的事,每当想起这一刻,我都会眼带笑意,心带柔水,无论如何对他都生不起恨意来。后来我也知道,在我们的人生中,要面临无数的选择、纠缠和不如意,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都化作了风,缓缓飘落在心底,沉淀,酝酿,最终变成一首无字的诗,让我们只记得那些至善至美的美好瞬间。
……
九天加丁临戊,青龙耀明。
这是我决定留在张府时,所起的盘面。
贴身侍奉我的,是一个约莫比我大两三岁的女孩子,叫玉如。她是管家福伯的女儿,从小在张府,不,在唐门中长大。
唐门与张府的关系,说来话长。
唐门系蜀中名门,祖上原为五代时到蜀中避祸的世族,后来因行医治药闻名,做了孟蜀的太医署。孟蜀既灭,所依附的蜀中世族也大多败落,只唐门这一支非但得以存续,且还日渐壮大,甚至,做了宋庭太医署的御药商。
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契机,是因当时唐门的嫡系长女,和当日灭蜀的西川行营副指挥使进行了联姻。
这副指挥使,便是开国元勋张将军之后。
因而,在张家被释兵权之后,张将军便定居在了成都府。
所以,唐门虽名为唐门,实则权属张家。
一代开国名将之后,竟委身做了药材商,偏安在西蜀一隅,看似令人惋惜。但,权力阶级的关系总是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这副指挥使的两个妹妹,一个当年做了秦王正妃,一个当年做了晋王侧室。
秦王既殁,晋王做了天子,又将侧室扶正。
所以,到张家第三代嫡子,便是当朝皇后的亲侄。
也就是,当日救我的年轻人。
这年轻男子姓张字知行。
同时,玉如也告诉我,张府和唐门就只有一湖之隔。从张府后门出去,便是摩诃池,摩诃池过去,便是唐门。两个府院足足占据了摩诃池以东的一整条街道。
平日,我都是一个人在张府偏院养伤,玉如时常在院中忙碌。他甚少前来。
忽而一日,傍晚时分,他提步至此,见我脚伤基本愈合,便提议要带我到府中走一走。
张府很大,从内院到前庭有三四层院落,每层院落又有数个偏院。但,虽形制上是豪门氏族的模样,一应装饰却十分朴素。半旧的楼阁庭廊,清灰石砖铺就的地面和粉墙黛顶的院墙,无一不散发着落寞世家的味道。
我跟从他从偏院慢慢走到前庭,一路看着他的背影,总觉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直到前院门房内,他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院内一棵大树。
非常大的一棵树。枝干茂盛,树冠浓密庭庭如伞。
他回头笑问我:“你可知这是什么树?”
树叶光滑浓绿,散发阵阵清香,与我见过的任何树都不同。
我摇了摇头。
他走过去,手轻轻摩挲树干,“这是香樟。在蜀中,如果家里有女孩儿,便要自小种上一棵香樟树,待出嫁时砍下来打作妆奁陪嫁。”
那树干腰口一般粗,苍青的枝条绽出皱皮。我道:“它有些年纪了。”
他笑:“我种下它不过十年而已。只是当年这树的主人心切,非要等她的香樟长到很大才愿出嫁,我无奈,便种了棵大的。”
“这么说来,你有个妹妹了?”我问。
他不答我,只看着树干,目光似拉得很远:“你看,它如今都这么大了。”
我心下奇怪,这张府上上下下,我既没见过小女孩,也没听玉如提过有哪位闺阁千金。
“她是,已经嫁作好人家了吗?”我试探问。
一句话问出去,半晌没有回音。
良久,他转头看我:“听说你会一些法门,不如,你帮我算算这香樟的主人此刻身在何处?”
我心下一惊,他竟然早已对我如此了解?
但,转念又想,他已知我名字族属,来于何处,再想多知道一点并不难。毕竟,他家势如此,想要探听一个陌生人并非难事,何况,他们也不可能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他既然收留我,加之对我又有救命之恩,现下他提出要我起局一算,本就该爽快答应。
于是点了点头,“我试试。”
然后在院中一方石桌旁坐下,右手轻抬放在石桌上。
息气凝思。
二至还归一九,乾坤艮兑坎离震巺已然在九节指间上生根,不用细想,我已知它们就在那里。
清明已过,四一七起局。
六十旬甲,定值符与值使。
抬头看天,日薄西山,约莫在井宿的位置。
“酉时了吧?”我问他。
他笑道:“方才下人报过,酉时三刻。”
时局已定,星盘流转,局势已现。
天盘九地带丁奇加临地盘庚,临死门,艮落在坤的宫位。
典型的人遁格,得星精之蔽,事主遁藏于无形。且,丁加庚为星奇受阻,文书不通。
而且,局落空亡。
吉凶几何,我已了然。
他见我不语,笑问:“如何?”
我问他:“这香樟主人命为丁奇,而丁为星使,可昭日月,可见她恐非常人,定是身份极其贵重的女子吧?”
他笑,示意我继续。
我道:“但这女子被人藏匿,或者消失了?”
他笑:“你如何得知?”
其实,人遁格又加星奇受阻,临死门,局落空亡。按常断,事主早已不在人世。
但见他眼带笑意,不忍伤他,“人遁格表示藏匿了,星奇受阻文书不通,代表无音信。”我委婉答他。
他微微一愣,继而点头笑:“是,消失了。”
得他肯定,我便继续:“局落远盘,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年前的事。”他说。
我道:“天盘为艮宫,艮为西北,非在蜀中出的事吧?”
他点头道:“西北汴京的事。”
“嗯。”我点点头,先前所说,几乎全部命中。
他又道:“那你说说她此刻身在何处?”
我断不出来。因为她已经命落空亡,空亡的意思是这事主的命气已经消失,消失的话那就是已死。她大概已经在十年前在西北艮宫的位置死了。
不忍告诉他真相,我便摇了摇头:“修行不够,不敢胡乱猜测。”
他半晌不语。
良久,居然给了一句让我很意外的评论:“你的功力远未达到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