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生于晚唐

公元846年4月，京城长安，才三十二岁正值盛年的唐武宗李炎驾崩。在一声声如呜咽般的丧钟声里，我出生了。虽是一个男丁，但我的出生并未给张家带来多少欢乐，因为我爹张宏武刚刚被免了官职，此刻正关在大牢里生死未明……起因只是一幅由我爹亲手画下的佛像。我祖上本是河南登封人士，家中清贫，还偏遇连年灾害，先是旱灾，后是蝗灾，几亩薄田颗粒无收，村里的乡亲们大都去别处逃荒了，我家却因祖父患有咳疾，受不得颠簸，靠变卖家产勉强换几副吊命的药。卖了家具再卖地，最后连锅碗瓢盆和被子都卖了，还是没能留住他。大冬天里，祖父在缺衣少食又断药的情况下，连冻带饿，悲惨地离开了人世。祖母一人带着三个孩子，没吃没喝，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总不能把孩子们都饿死，于是一狠心，把两个稍大些的女儿送给别人当丫鬟，把当时仅有三岁的我爹送上少林寺，自己则改嫁去了……从此，一家人天各一方。我爹被送到少林寺当和尚，反而成就了他，不仅有机会学习认字，还练得一身武功。他比同辈弟子都刻苦，本来大有前途，但因我爹性子烈，时常跟师兄弟们打架，在一次大打出手后，打断了他师弟一条腿，被他师父逐出少林。离开少林寺后，我爹依稀记得自己俗家姓张，仗着一身武艺，便给自己取名张宏武。他也曾试着找寻亲人，但终究杳无音讯。孤身漂泊了一段时间，正巧长安的神策军在招兵。神策军既是禁军，也是一只朝廷直属的野战部队，历来都是宫廷宦官统领，给养三倍于其他军队，待遇十分优厚。我爹正愁无处容身，索性从了军。我爹有少林功夫的底子，再加上认得字，在军中很受器重，很快就从普通士兵中脱颖而出。唐武宗登基之后，崇信道教，深恶佛教，再加上佛教寺院不纳课税，经济过分扩张，损害国库收入等原因，终于在道士赵归真的鼓动和宰相李德裕的支持下，开始了闻名历史的灭佛运动。这便为我爹的崛起创造了机遇。那段时间，我爹刚被逐出少林，仇恨冲昏了头脑，只想让少林付出代价，在灭佛运动中冲锋陷阵，杀僧人、毁佛寺，别人下不去手的事，他统统都敢干……却从未想过少林的养育之恩。按理，我爹不是名门出身，身后也没有士族撑腰，想在士族和官宦掌控的神策军中升迁，基本属于痴心妄想。但我爹杀了无数僧人，评功论赏，这份“战绩”任谁也抹不掉。终于一步步跃过身边的名门将后，爬到了左神策军副尉的位置，按品阶算，是从七品下，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的神话。为了巩固好不容易血拼来的地位，已过不惑之年还尚未婚娶的我爹，也终于打起了姻亲的主意。百般打听盘算，迎娶了尚书左司郎中任彦卿的庶女任芸娘为妻。虽娶了庶女当正妻，但任家在当时也算比较大的名门旺族，任彦卿本人也是从五品上的品阶。以联姻与士族搭上关系，在我爹看来是公平交易。这个任芸娘便是我娘。听我娘后来说，其实她在任家是最不起眼的庶女，一个女仆生的她，生时难产，生后便死了，连名字都没人记下，只听说是杜氏。自打出生起，她就过继给另一个妾室王氏，与任彦卿虽是父女，但对她不管不问，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就好像没她这个女儿似的。继母王氏没有子嗣，也不怎么得宠，在任府地位只相当于半个主子，身边伺候的丫鬟少，便把我娘也当丫鬟，啥脏活儿累活儿都让她干，甚至还饿过肚子，根本不是平日想象中富家小姐的生活。我爹提亲时，要不是因为年纪大、没出身、没背景，族里的其他小姐都不愿嫁，任家也不会想起我娘。就这样，任家随便捡了几件陪嫁，寒碜的还不如一个得势丫鬟，像踢包袱一样，把我娘“踢”出任家。其实自视高傲的任家哪里知道，他们瞧不起我娘，我娘又何曾瞧起过任家？她立志宁给穷人当妻、不给富人当妾，如今有机会逃离任家，嫁给七品官员当正妻，她心里很满足。我爹白手起家，没那么多穷酸讲究，加上老夫少妻，自成亲当晚，便把我娘放在手心儿里疼。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爹这么对我娘，我娘也仿似重生一般，对我爹百般照顾，两人你亲我腻，如胶似漆。正所谓：左盘右算，凑出一段姻缘。歪打正着，传为一桩美谈。结婚给我爹带来了巨大变化，他不再每天只想着打打杀杀，而是更多的考虑我娘，考虑他们的小家。尤其在得知我娘怀孕后，他性子更加温和，不愿再杀人，也想试着善待僧人，为未出世的“我”积德行善。可他这样的变化是神策军不愿看到的。摧毁不了寺院，完成不了皇命，要你何用？在又一次的“灭佛”行动中，一队僧人自知死期将至，淡然的双手合十，大声诵经……我爹看到他们那副超脱生死的虔诚模样，怎么也下不去手。一边是上司连催促带威胁的叫喊，一边是手无寸铁的僧侣，我爹第一次感到手中的刀那么重……最终，他经不住“不杀僧人就是违抗军令，按军法处斩，还要诛连九族”的恐吓，牙一咬、眼一闭，一刀挥下，一刀一个……僧人的血把他脚下的土地都染红了。站在队伍最后的僧人看到身边人一个个倒地，脖子断开，鲜血喷涌而出，气断了，身体还在抽搐……他面无惧色，如清风般幽幽地说，“一切因果轮回。今日你举起的屠刀，来日必会反噬于你！今日你以身立命的本事，来日也必会夺命于你！”我爹愣了一下，这句话仿似戳到了他心里，让他片刻迟疑，但看了看眼前的一地血污，还是心一狠，一刀划过僧人脖颈……一抹鲜血溅在我爹眼睛上，他眼睛湿润了，有眼泪混着那僧人的血一起流下……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哭。回到家，他久久无法平静，僧人临终前说的那句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今日你举起的屠刀，来日必会反噬于你！今日你以身立命的本事，来日也必会夺命于你！”他摸了摸我娘已快临盆的肚子，竟呜咽出声……他终于开始反省，佛家救了他性命，教了他德行，他却用佛家弟子的血来求取功名。恍惚间，他好像忆起了当年那个饥寒交迫的小娃儿，初上少林时的感激与崇敬。不知何时起，那份初心已恍恍迷失在盲目的仇恨与物欲纵流中……如今他刀下满是僧侣的冤魂，怎一个愧疚了得！于是，他铺纸研磨，用最初的那份感激与崇敬，画下了一副佛像，向佛祖忏悔。那真是：金满屋、银满屋，换不回人如初。领上珠、手中笏，难掩这心头苦。说什么心念佛祖，却怎么人怨天怒。说什么寥寥难诉，却已是穷途末路。眼见这名与禄，即化为尘与土。眼见这欢乐府，即成为落花处。娇妻稚儿不忍负，此劫怎堪渡？这是他离开少林寺后画下的唯一一幅佛像，双眼半睁半闭，神情庄重慈祥，大耳下垂，右手举到胸前，手掌朝外自然张开……这个手势是佛祖要救济众生，也让众生无畏安心之意。我娘见他画的如此用心，舍不得扔，便把这副佛像收了起来。谁知，这副佛像竟成了我爹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