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爹同时参军的,有一位叫崔仲谋的,是中书令崔正海的侄子。崔家可是长安有名的大户人家,六个支系下来约有500人,除了崔正海官拜正三品,族中还出了一个崔正耀,官职十六卫大将军,也是正三品,其余四品以下官职的多达数十人。这么荣耀的家庭出身,崔仲谋一参军便是陪戎副尉,从九品下。
崔仲谋是典型的富家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去烟柳巷比去军营还频繁,哪家姑娘水灵,哪家姑娘风骚,他比谁都清楚,经常一掷千金,只为一夜风流……这么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却与我爹关系很好。原因有二:
其一,崔仲谋不差钱,但没功夫、没胆识,见到缺胳膊少腿、肠子流满地的尸体,他第一个呕吐,腿都是软的,更别提冲锋陷阵了。虽然他笼罩着家族光环,但身在军营,没有战功也是升不上去的,他必须找一个心狠手辣没家底、急于积攒财富、愿意出售军功的人,而我爹正巧就是他需要的人。两人一拍即合,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十几年来始终合作愉快,我爹官职从七品下,崔仲谋也已正六品了。
其二,崔仲谋是名门士族出身,他的家族资源不容小觑,若是能挤进他的圈子,许多老百姓觉得天大的难事,他们贵族圈子只要相互打个招呼,很简单就能办妥。比如,我爹暗地里倒卖赃物,虽然价格昂贵,但这个圈子轻松就能消化掉,而且来多少要多少,来者不拒;我爹暗地里收购土地,多少带有强买强卖的意思,也是这个圈子在暗箱操作……我爹在贵族圈中捞了不少好处,对崔仲谋多少带有巴结奉承的意思,所以一有机会就凑在他跟前。
就是这么个人,与我爹相交了十几年,无话不谈,掏心掏肺,没想到暗地里却打着害人的小算盘。
据我娘说,崔仲谋打心底里还是瞧不上我爹的,尽管自己没本事,却对我爹的才华早生嫉妒,但碍于我爹功夫好,利用价值大,嫉妒便压在心底没有发作。自我爹成亲以后,再无战功可买,他几次试探,我爹都一副金盆洗手的态度,还满口积德行善的大道理,说的他好生厌烦。眼看我爹成为一枚废棋,再无利用价值可言,多年积累的嫉妒便一并膨胀发作,酝酿着背地里整我爹,要把他打回穷酸农民的“原型”,再也无法与他称兄道弟。
一次崔仲谋来我家,正巧我爹在练习书法,他便顺道翻看了我爹的书画作品。我爹对他十分信任,并未设防,由着他随意翻看。当他看到我爹画的那副佛像时,虽然假装不闻不问,但当下便打起主意。装模作样喝了会儿酒,胡吹冒撂了一阵,摇晃着回去了。
实际上,他从我家出去,并未回家,而是通过族际关系,直接找到神策军的督军,将我爹画佛像一事添油加醋的向最高将领揭发。然后,督军勃然大怒,皇上三令五申“灭佛”,身为皇室禁军,居然出现了有悖皇令的佛教信徒,简直是神策军的奇耻大辱。命令我爹所在的左神策军彻查此事,并以此为戒,进行全军整顿。
这种事如果通过这样的方法操作,就算闹大了。自上而下的倒查,任我爹再有本事,跟上级关系混的再好,也不可能有翻身机会。而且,下级为了给上级表一个态度,处理通常都是轻罪重罚。那真是:
你当他,如手如足好儿郎,
却怎料,害人嗤血狠如狼。
你当他,肝胆相照自难忘,
却怎料,背信弃义不胜防。
朱门酒肉的场,
称兄道弟的谎。
摸不清人心辗转,
看不透虚假伪装。
只道是,天要我亡,
只道是,地要我偿!
当时左神策军的督尉付锐与我爹本就有些过节,正好拿此事大做文章,亲自带队在我家搜寻罪证,顺便打碎些家具、扯烂些衣物。翻箱倒柜找到那副佛像后,连“罪证”带我爹一并押走,打入大牢,即日审判。
这对我家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娘急的实在没办法,挺着将要临盆的肚子赶回娘家,希望任彦卿会念及一点父女之情,帮我爹一把,不求洗脱罪名,只要保住性命就行。岂料任彦卿连面都不肯露,生怕牵连到自己似的,命几个粗鲁的家奴出来打发我娘。
在与家奴争吵推搡的过程中,我娘动了胎气,一阵阵剧痛站都站不稳,更无暇顾及任家的断情绝义、蛮横无理。眼看即将分娩,任家不但没有收留之意,反倒逮着机会把她抬出家门,然后紧锁大门,任我娘再怎么呼天抢地都视而不见。那真是:
父爱如山山崩裂,女情似水水阻绝。
还好有个贴身侍女萍儿一直陪着。萍儿赶忙顾了轿子,把我娘抬回家,又请来接生婆。
可我娘连气带急的就难产了,一连生了两天都没生出来,差点死过去,因牵挂着我爹的生死,才憋着一口气,硬撑着把我生出来,然后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等她醒来,抓着萍儿的手,第一句话不是问孩子,而是问:“老爷呢?”
萍儿欲言又止。
我娘着急地追问,“快说,有老爷的消息吗?”
萍儿当下眼就红了,“消息是有,就,就是按军法处斩,明日午时行刑。”
我娘像魔怔了一般,睁大双眼呆坐着,萍儿吓的边哭边摇晃我娘,“夫人,您这是怎么了?醒醒啊,夫人……”
我娘喷出一口血来,仿似回了些神,披了件袍子就往外跑,刚跑两步又站住,仰着头任眼泪一个劲地流。哭了好一阵,才轻声说,“萍儿,帮我梳妆吧。”
她挑了件最好看的衣裳,化了最精致的妆容,抱着刚出生的我,来到军营。
我爹因是上级督办大案的要犯,看管极严,上下好一番打点,才让我娘进去。看到我爹之后,他俩抱头痛哭,再多的恩爱与嘱托都来不及诉说,竟要生死分别……
我爹看到我,抱了又抱,亲了又亲……他说,他为自己取名张宏武,一辈子武功盖世,却不得善终,正应了那和尚的话,“今日你举起的屠刀,来日必将反噬于你!今日你以身立命的本事,来日也必会夺命于你!”他用佛家弟子的血为自己换来功名利禄,最终,又因一副佛像让自己命丧黄泉。
有因必有果,欠的债终究是要还的……因此,他为我取名张天意,天要我怎样便怎样,顺其自然,不再刻意强求。
正所谓:
钱财重了又重,
乌纱耸了又耸。
不过是,
白骨堆上建军功,
光明殿里争权宠。
今日踩着他人攀富贵,
明日不知谁又来送终。
荣华富贵终是梦。
醒时已魂断坟冢。
名利场上失名利,
酒色圈里酒色空。
惟剩这一丝清醒,
叹人生太匆匆,
惆怅着离人痛!
在看守的反复催促下,我娘抱着我走了。没有回张府,更没有回任府,而是去了遥远乡下的一处别院。这是我爹为他告老还乡时准备的农家小院,除了我娘,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然后,我们开始了卧薪尝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