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三日,轮到了去夜巴黎唱歌的日子。
我进后台之前,站在门外听得有人在背后谈论于我。
“现在的小浪蹄子可不得了,飞上枝头变凤凰后,还喜欢装纯。”
“丽珠,你也只有闲心在这嚼嚼舌根了,每天都要说几道,不嫌累?”这是乌宛宛的声音,她又道:“时代更替的极快,有闲心酸人,不如学学姐,努力往上爬吧,你的风格该改一改了。”
“你前些日子没出名的时候,不也跟我一样说三道四?现在有了底气,装什么圣人。”
乌宛宛轻哼一声,“爱听不听。”
不止丽珠在议论我,其余的歌女照样掺和着一起说风凉话,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她们回眸,顿时噤若寒蝉。
丽珠如今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乌宛宛成了第一人,巴结者诸多,丽珠身边儿的扎堆女子没乌宛宛的一半多。
后台的女人总是这般,喜欢抱团挤兑人,仿佛落单就会证明她们无能似的,而我恰好觉得,她们这一群抱团扎堆的女子特显尖酸,且内心没有安全感,自卑懦弱,需要寻求旁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有多强大。
丽珠心虚地瞟我一眼,她拿了件黄裙子去换衣间。
旁的女子露出干笑喊我百合姐,我面无表情地越过她们,径直去了换衣间。
我站在门帘外面,丽珠正在里头换衣服,隐约发出窸窸窣窣地响动。
我倚靠在墙边,等待着她。
不久,一只涂了丹蔻的花指甲撩开了门帘,丽珠一边理大裙一边走了出来,她不经意地抬眸,没曾料想我在此处,因此她吓得微抖,险些尖叫出来。
丽珠缓神过来,不悦冷哼道:“作甚?装神弄鬼,想吓我?!虽说你成名了,但我还是你的前辈!”
我一拳头直挥了过去,丽珠绷紧身子瞪着眼睛,我的拳头擦过她的发丝,最后落在了她身后的墙上,我横眉冷对道:“前辈?依老子看,是鼠辈吧?背后说人还无所作为,你一辈子啊,都只能被所有人压在最底下,成为一只发臭发烂的老鼠!”
丽珠气得胸脯起伏,她方才被我吓得一动不敢动,险些惊叫,此刻,她磨牙道:“怎么,还想打我?不就仗着三爷,才得以发.浪吗!”
丽珠此人色厉内荏,我半点不虚她,下一刻,我迅速抬手狠狠赏了她一巴掌,挑衅勾唇笑道:“打你就打你,怎的需要想?”
丽珠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她发狂的上前与我纠缠干架,我当野小子的那些年不是白当的,打架不在话下,我的力气可比这些温室中的花朵大多了。
我两三下就把丽珠死死地摁在了地上,我得意道:“丽珠前辈,你看你的模样,真憋屈,要不要我喊一声,叫大家来看看热闹?这样快乐的事,不分享就可惜了。”
没想到丽珠还是要颜面的,她着急道:“别!你到底想如何?”
我靠在她耳边,低语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若犯了,我不会客气,反正你也知道,我仗着三爷可以为非作歹,我从没试过为非作歹的滋味儿,但是你特能勾起我的欲.望。”
丽珠咬着下唇,她的小脸皱成了一团,有一丝狰狞,她忍着脾气,妥协道:“好,互不干扰。”
我松了手之后,丽珠站起来拍干净裙子,她盯着我,直白道:“小百合,其实你应该庆幸人们嫉妒你,你要是中庸,大家根本不屑谈论你。”
我微微一怔,歪着头,微笑道:“丽珠,我不懂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既然很多道理,你我都懂,我希望你将来可以上档次一点,别再做尖酸刻薄之人,到时候你回头看看过去的自己,才会发现,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可笑,人会成长,目光也该放远一点。”
这次换丽珠愣神了,半会儿后,她的面容变幻莫测,她竟然上前与我握手,并讥笑道:“是这样的,我只是忍不住发牢骚而已,你也该明白,容易把话出来的人,心机不深...而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人,背后只说好话的人,更应该提防,看你和白曼薇关系不错,前辈提醒你,小心点为好,女人之间一旦参杂了男人,反目成仇的何其多。”
丽珠所说不假。我转身道:“是,可是人的行为该自控。”
刚走出换衣间的门,便看见一群惊惶的女人哄堂而散,我转头瞧了瞧丽珠,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想必她方才被我钳制的落魄样,已经被人看了去。
后台的气氛微妙古怪,室内安静极了,仿佛地上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声音。
乌宛宛在梳妆台前,边忍笑,边化妆。不知是谁,终于笑出了一声猪打嗝,于是整个后台的人捧腹大笑。
莺莺笑声之中,唯有丽珠的脸色铁青难看。
乌宛宛假模假样的一本正经道:“笑什么!谁还没被欺过?”
大家的笑声渐渐收敛,丽珠气得摔门而去。
一人道:“本事小,脾气倒不小。”
莫莉瞥了眼门口,“早就受够她了,她那张嘴,母鸡的喙。”
乌宛宛当和事佬道:“行了,谁没个缺点,丽珠为人其实不错的,就是有些自负。”
众人三三两两地发出嘁的声气。
即将轮到我上台的时候,郑姐才从办公室那边过来,她亲自给我上妆打扮,还给我理衣服挽头发。
旁人的目光,羡慕不已。
我如今来夜巴黎,已引得万人追捧。我一来,夜巴黎翻倍的赚,至于杜若笙为什么没有让我来得太勤,他说物以稀为贵,喜欢凑热闹的人也不嫌多。
我唱歌时,看到二楼有个棺材脸男子静看着我,唐衡依旧一袭黑,仿若幽冥鬼魅,看得我脊背又瞬间发凉,他真像一个野鬼阴魂不散。
等我压轴唱之后,连忙就从门口离去,生怕唐衡追了上来。门口的男人们挤得像一堆鳗鱼,他们被动地扭来扭去,拿鳗鱼来比喻生动形象。
郑姐在一旁陪笑着叫大家不要挤。
这时候有个温热的玉手抓住了我的手腕,那人把我使劲拽出了人堆里,她笑玲玲地说:“小百合!快脱高跟鞋!跑!”
我听从她的话,脱鞋就跑。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喊道:“白曼薇也来了!”
人们熙熙攘攘地朝我们涌来,白曼薇拉着我七拐八弯的大跑,等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她捂着胸脯喘气。
我只是吞了吞口水,挥手扇风。白曼薇看了我一眼,她惊讶道:“跑这么长的路...你怎么...气不喘心不跳...还面不红。”
她喘气说话的样子有些滑稽。
我蹲下来道:“我是孤儿,从小野惯了,看着虽然瘦小,身体素质与男儿郎不差的。”
白曼薇的眼神有了微小的变化,她看我的样子更友善了,她正欲开口说话。忽而听得巷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于是她抓起我又想跑,我回头一看,及时刹住脚道:“别慌,是三爷的人。”
那几个保镖就站在远处,离得不近。
白曼薇眼神有点落寞,嘴里叹息道:“三爷,对你好吗?”
我折中回答道:“一般,他很忙,见面的次数很少。”
白曼薇蹲着撑起下巴道:“骗子,哪里一般了,他只要有了女人,就会待那人极好极好,好得让人觉得他是世间最温暖的男子。”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她把手穿进发丝里,“可是,他也是这世间最毒的大骗子。”
我问她为什么。
她并不回答。
白曼薇站起来拍了拍手,她说要带我去逛街,出去前,她从包里拿出两条丝巾,一条围在自己脸上,一条分给了我。
我们逛街交谈的时候,我倾诉道:“曼薇姐,自从成名后,那些女子都对我很不友善,今天去夜巴黎唱曲,所有的人几乎都在说我坏话。”
白曼薇一笑,沉吟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换个角度,你可以去想,别人的坏话里是否真的有你的缺点,有的话,改之,没的话,恶心死她们活该。”
我回想了一下今日她们说的坏话,没什么缺点可言,全是拈酸捣醋的话,于是重重一点头。
白曼薇带着我疯狂地买东西,她问我想不想打扮得诱人一点。我想起丽珠说我装纯,便一口答应了。
白曼薇选了一件儿大红的玫瑰裙给我穿,又带我去理发店做了一个爱司头,给我涂上了深红唇,化了烟熏妆。
她还教我各种挑.逗男人的技巧,我看得直起鸡皮疙瘩,我模仿不来扭腰扭臀,她将我拉到小巷子里,耐心地教我。
她叫我回去的时候,扭给杜若笙看看。
我不禁问:你放下三爷了吗?
白曼薇沉默了片刻,她笑魇如花道:放下了。
分道扬镳之后,我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在街道上,有个男人想近我身的时候,被保镖们给擒拿拦住了。
那人脸庞白净,长相俊秀,面相令人感到亲切和熟悉。他眼神焦急,急急地冲我大喊道:“小妹!”
我浑身一震,匆匆地迎上去,保镖们护在我身旁提醒道:“赵小姐,这人鬼鬼祟祟多日,怕不是什么好东西,拦了几次了。”
我连忙对保镖道:“不,他是我认识的故人,放了他。”
他们将信将疑地放手,那男子一袭窄袖长衫,五官与当年的谢白有七分之像,我睁着大眼睛试问道:“你是谢白?”
他激动一点头,上前握住了我的手,他目光如炬,眼梢红润,声音微颤道:“小妹,我最近想找你,总被人拦住,我跟了你许久了。”
再见时,千言万语掐在喉咙里一言难尽,我扯着他的袖子走向人潮涌动的街上,“哥,我们去咖啡馆里坐坐。”
谢白吞咽着喉咙,说了一个好字。
安静的馆内,咖啡的味道飘香四溢,我喝了一小口咖啡,不知该说什么。谢白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他叹息道:“小妹,女大十八变,比我混的好,现在都成了大明星了。”
我惭愧道:“哪里,都是靠了人的,没来上海之前,一样是个穷鬼。”
谢白把暖热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他哽咽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可知,我在大江南北四处寻你,你不辞而别是为甚?!你...若有难言之隐又是为甚??”
我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低头道:“我当年就是害怕谢二叔,他...他曾禽兽般对我有非分之想,我不想日夜为自己担忧,所以要跑。”
谢白睁大了眼睛,他眼里露出愤懑的情绪,那双厚实的手抓紧了杯子,他不平道:“当真?!他这活畜生!活该坐牢,你不知,他有一日夜里喝酒,轻薄了一个逛夜市的大家小姐,现下他在牢里过日子,我曾经还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可惜对方与警察厅的人打过招呼,要关一辈子,如今看来,他确实活该。”
我心底某个角落舒畅极了,我撇撇嘴道:“对么,他就是该坐一辈子牢,免得放出来祸害姑娘。”我又问道:“对了,你如今的穿着来看,过得不错嘛,现在在做什么活儿?”
谢白摸了摸头,浅笑道:“还好,小生意慢慢做成了大生意,每个地方都走过了,现在打算在上海安定,在做盐商了。”
我惊叹道:“盐商?!那可真了不得,你在政府定然有门路,如今官盐垄断资源,价格卖得很贵,你做这个真是值钱啊。”
“市场竞争大,而且严,也没那么值钱,”谢白抿了一口咖啡,惆怅地注视我,他问道:“你...和杜先生在一起了?什么时候的事?他对你好吗?有我对你好吗?”
我轻笑着回答:“三爷待我极好,在一起快大半年了,你呢?有没有娶嫂嫂?”
谢白神情寂寥,他心不在焉道:“没有,这些年顾着寻你,哪里又曾想过娶妻生子。”
他这么一说,我感到很抱歉,于是认错道:“哥,我真是对不起你,现在你知道我平安了,就早些寻贤妻娶了吧,我哪里就值得你这般记挂,”我突然想起往昔的伙伴,连忙问他,“对了,铁蛋他们呢?”
谢白摇摇头道:“他们忠于做乞丐,当初不肯跟我四处闯荡,早断了联系,天大地大,车马很慢,联系不便,回头再去找他们时,都不在原地了,散的散,走的走。”
我惋惜道:“真是可惜,还以为能再见那几个小子。”
他的手臂往桌前挪了点,“那几个白眼狼,没水准得很,莫要提了,你也是个小白眼狼,我去夜巴黎听过几次你唱歌,你都没发现我,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
我挠挠头,轻笑道:“歌舞厅里花花绿绿的灯闪得眼睛都瞎了,人那么多,怎么注意得到你。”
我们在咖啡馆里叙了叙旧,走前谢白塞给了我一张明片,他把住处告诉了我,让我有事就去找他帮忙,他还有活儿要忙,所以先得走了。
我立在街角目送谢白离去,不说女子十.八大变,男子亦如是,谢白的气度越发文雅了,举手投足甚有儒生之范。
我看着他愈来愈快的脚步,他昂首挺胸的模样,却觉得他的脊背曾经承载了无数辛酸,他孤单游走的那些年,挂念的都是背弃他的小妹,如今小妹长成大女,各自也有了生活,再回不到无忧无虑的儿时。
我惆怅叹气,坐了一个黄包车回紫荆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