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咖啡馆张望,环视店内一圈,除了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其余人皆不识。
那个中年女人手里握着一杯咖啡,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今日穿戴素净,几乎没什么打扮,只穿了一袭纯棉的暗花裙子。
我慢慢地靠近她,礼貌问道:“打扰了,是您找我吗?”
南京姨太抬头凝视我,她看我的眼神有一种久违之感,令人莫名。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忘了说话,我提醒了一声:“张夫人?”
她幡然回神,仓促地点着头道:“是...是,快坐,我这人很平易近人,你不要感到拘束。”
我理了一下臀部的裙子,顺势坐在她的对面,我直入话题道:“不知夫人找我何为?”
南京姨太深思了一小会儿,她目视于我,沉吟道:“我老家原先是彭城的,自嫁去南京后,就没再回去过,我有个姐姐名唤庄觅心,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娘...可是姓庄?”
我一头雾水,摇摇头道:“我没有娘,是个孤女,也不认得什么庄觅心。”
“怎么会呢。”南京姨太嘀咕一声后,她拉起我的左手重重地摩挲,并低声道:“这个伤疤都还在,丫丫也有的,丫丫的伤就是在这儿,你怎么会不认得庄觅心呢?”
丫丫两个字像一道闪雷,直劈我的大脑,我嚯地一下从位置上坐起来,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你姐姐...是不是...很会剪彩纸?”
南京姨太的双眼登时明亮,仿佛有星光在她眼里闪烁着,她重重地点头,语气欣喜道:“是!她在我们那个地方,叫剪花娘子。”
我六神无主地跌坐在凳子上,脸色热一阵又凉一阵,我的嘴微张了许久,才发出低哑的声音,喃喃自语:“丫丫的左手有伤疤?我是丫丫...我是丫丫吗?”
南京姨太抓紧了我的左手,她擦了擦眼角,目光里仿佛涌动着千言万语,她的眼睛雾蒙蒙地,泪光点点,“是!一模一样的地方,一模一样的疤,不会错的。”
我眼前浮现起剪花娘子恍惚憔悴的样子,心中骤然疼痛,她当初为何不认我?她一定认出了我,否则怎么会不停地摩挲我的左手?
我复杂地看着南京姨太,试探道:“你...是我的小姨吗?”
南京姨太犹豫地摇头,她艰难启口道:“我...我是你亲娘庄岫玉,庄觅心才是你小姨。”
我的眉头越颦越深,满脑子的混乱,我稳住心神,质问道:“什么?怎么你又成了我亲娘?剪花娘子说过,她走丢的女儿叫丫丫。”
庄岫玉哑然了一会儿,半晌,她支支吾吾地开始说道:“当年阿姐生不出孩子,我生下你,就把你送给了阿姐,算作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你外公外婆早年饥荒的时候饿死了,我是阿姐一手养大的。后来我去南京,一直同她有书信来往,这中途阿姐和我突然断了联系,我又遇到了张司令,我就想先进入将军府再找机会寻寻阿姐,可是一进府内深似海,诸多小妾争宠,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不敢去劳烦将军,因此找阿姐的事就耽搁了下来...。”
庄岫玉的声音越来越低,声如细蚊,好像有一点心虚。
她半点不意外我走丢,像是已经知道了一样。
我由此怀疑道:“真的耽搁了下来吗?你难道不知你姐姐遭了恶霸的毒手,你姐夫死于恶霸,你的亲女儿走丢了吗?你半点不疑惑我走丢,看来...晓得事。”
庄岫玉捏杯子的手越收越紧,她的呼吸逐渐急促,垂着头,脸庞灰暗,低声道:“是,我知道,我派人去查看过,是知你们遭了殃,这些年,我不间断地差人四处找你,其余的事我无能为力。”
我盯着她,幽幽地逼问道:“你说你们突然断了联系,但小姨进了恶霸府,难道就没有向你寄过求救的信么?”
庄岫玉的目光微微躲闪着,她咽了一点口水,轻声道:“没有。”
我定神看了这个陌生的女人许久,冷笑着,当即揭穿了她,“有,她有,只是你心系将军夫人的位置,不愿因娘家的事去烦恼张司令,因为你不敢拿你的宠爱去消费张将军对你的微薄之情,所以你眼睁睁的看着你姐姐在恶霸府受苦!”
我越说越生气,满腔的怨气几乎要按耐不住地喷薄而发,但顾及此处是公共之地,我只能这么怒视她,充满怨恨地死死盯着她。
庄岫玉想过来握我的手,被我无情给拂开了。她面露焦急之色,张皇地解释道:“丫丫,你不明白我有多苦,我在将军府里如履薄冰,我的宠爱随时会消失,司令今天宠这个,明天就可以转头宠那个,我能来参加杜老爷的寿宴,也是因为来之前讨好了司令,对于姐姐的事,我真是没有办法,司令不会为了小小的我,去惹过多的事。”
我嘴边扬起一抹嘲讽地笑,精准又毫不留情地剖析道:“可是你连起码的开口求一次也没有,我听的出来,我是你私生的女儿,你有能力生,没能力教养,该是说你害怕带着我这个拖后腿的东西,轻松地把我甩手给小姨,嘴上说着报答,实际上你想的是什么,我知道,你为了自己的未来,随手把我抛弃,就可看出你是个多么自私的人,小姨的遭殃你视而不理,有何意外?”
庄岫玉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的表情中蕴藏了太多的东西,伤心、羞愧、难堪及痛苦......她咕噜咕噜地喝下半杯咖啡,似乎在安定心神。
等她恢复了该有的气度,态度淡然道:“你怎么想我不要紧,我确实对不住你,可我报答阿姐,是真心的。你现在理直气壮地责怪我,那么,我问你,你敢去麻烦你的杜公子,让他帮你报仇,帮你救出小姨吗?你如今与我一样,地位同样不稳,男人不会喜欢麻烦事多的女人,除非他真的爱你。”
我以硬气的态度,铿锵有力道:“敢,怎么不敢!他是我先生,所以我才要麻烦他,我什么地位不重要,哪怕他因此要厌弃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亲!”
庄岫玉已经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话语,她沉默了许久,眼里泛着泪光,语气愧疚道:“你走丢的这些年去哪儿了?你为什么记不得庄觅心?”
当年大抵是吴家把我扔去了不知名的火车站,我那时只是个孩子,所以他们就没有对我赶尽杀绝吧。
此刻,我态度冷淡的回应她:“走丢的年纪太小,所以什么都不记得。”
我对身世还有疑惑,所以才肯在这里继续跟庄岫玉说话,我长话短说道:“我手上的伤疤怎么来的?我的父亲是谁?”
庄岫玉抚了一下脸侧的发丝,她的神情里透着一种怀恋,目光很清远,她怅然若失地笑了笑:“你手上的疤痕,是我当年不小心给烫伤的,那会儿家里穷,什么粗活都做,我在灶台上推豆花的时候,用白布袋滤豆渣,你当时刚会走路,牙牙学语,你的左手就扒拉在灶台边,我没有拿稳白布袋,被烫得一下松了手,滚烫的豆渣水洒了出来,就给你烫伤了,事后,我自责内疚,我哭,你小姨也哭。”
我不语,继续听她说:“至于你父亲...他是个握笔杆子的文人,家庭也清苦,相恋的热情消退后,我才想到要考虑现实,我自小穷怕了,不愿意跟着他吃苦,他也不知道我有孕,是这么回事了。”
原来我有个自私自利的亲娘,怀孕了,也不肯跟着对方。
我漫不经心地搅着杯子里的咖啡,打听道:“你知道他的家庭住址吗?”
庄岫玉回想了片刻,落寞地说道:“我记得很清,在窟弯镇三十三弄,有个小弄堂,进去的第二户,就是他家的破房子,不知道他如今有没有搬家,你想去认他,便去吧,你的姓取得歪打正着,你父亲正是姓赵,名仲秋,仲夏的仲,秋天的秋。”
她说着,突然有些幸福地笑了起来,“当年我叫错他的名字足足半年,我以为他的名字是中秋节的那个中秋,他后来告诉我,他就是中秋那日生的,所以附庸风雅了一点,叫仲秋。”
说完这段往事,庄岫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她眼中的氤氲雾气仿若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她的眼泪盘旋着,泫然欲泣,却始终没让一滴水泽掉下来。
我直觉的庄岫玉后悔了,她选择了富贵,如今奢望着爱情。
我默默地将赵仲秋的家庭地址记住,心底雀跃窃喜,有了生父的下落,便想立马去瞧瞧他长什么模样,品行如何,过的好不好。
一切的疑惑都已问完,我起身,冷漠地告别:“庄夫人,前半生我们没有任何交集,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了,你回你的将军府,我过我的小日子,别过。”
“等等。”庄岫玉步伐匆匆地走过来,她慎重低语道:“你恨我,没关系,这证明你对我有过期望,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只是...我们的关系,希望你守口如瓶,若是被司令知道,我会被他赶出府的,我已经跟杜公子说了,我是你的小姨,既然错了,就将错就错下去罢,我今生只算作你的小姨,你的娘是庄觅心,她当之无愧,我当之惭愧。”
我毒舌的唾弃了庄岫玉一句,有自知之明。接着,我毫不留恋地走出咖啡馆,等上车之后,我透过车窗,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身穿棉裙的沧桑女人。
她走几步路,就顿顿脚步,总要回头看看我们的车子,她那张美丽削瘦的脸上,已满面泪痕,水泽滂沱,她的悲伤和孤寂弥漫了我的眼。
“赵绮君,认了姨母,怎么反倒哭的那么伤心?”那个男人在我耳旁温柔低语,他撩起西服细心地给我擦泪。
我怔然地摸了摸脸庞,指尖上的湿润触感是那么的凉冷,我落寞道:“哭了啊...。”
杜若笙低低笑了笑,他抹干净我脸上的泪水,忍俊不禁道:“你难道不知自己哭了么?越活越傻了。”
前头的阿正难得玩笑一回:“赵小姐和姨母相认,就是所谓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我强撑起精神,同阿正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