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紫荆园,杜若笙如常在书房里呆着,我徘徊在门外许久,深吸一口气,轻敲了三下门。
“进来。”
得到他的应允,我才推开了书房大门,缓慢关门之时,身后那人低沉地问:“怎么了?”
我转身看向杜若笙,他的头没有抬起来半分,目光专注在手上的公文上,他不算在办公,只是在整理桌面的一堆资料。
我走到他的桌前,开门见山,语气略带乞求道:“三爷,小姨跟我说,我娘叫庄觅心,她...她其实是我上次让你找过的剪花娘子,她至今还在彭城吴府,你能帮帮我吗?”
杜若笙的手一顿,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神色凝重,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并且保持着沉默。
我在原地等他开口,耳边回荡着庄岫玉方才的话,她说过,这个男人爱我的话,便会帮我。
看着杜若笙不言语的模样,我有些心凉。
杜若笙缓缓动了动手,他专心致志地整理资料,扯借口道:“你娘...已经不在吴府了,吴少爷死亡,他的小妾都已经解散,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这些话,在我听来都是敷衍,我忍住心底的失望,一咬牙,跪在了杜若笙的椅子旁边,我扯着他的衣角,哽咽道:“三爷,我知道你是在骗我,不想帮我,看在我跟了你三年的份上,你就帮我这一次,好吗?绮君求你了。”
杜若笙的态度明显一沉,他想把我扶起来,我不肯,他叹惜道:“你以为...我是不想帮你么?”他蹲下来平视我,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静默了许久,他用那张无比好看的嘴唇,说出了十分残忍的真相:“绮君,你娘已经死了,她行刺吴土匪不成,被...欺辱致死,吴府的下人说,庄夫人的遗体被丢到荒外喂了野狼,死无全尸,尸骨无存,我怕你难受,一直没说。”
我顿时锥心刺疼,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地板上的冷意好像也蔓延到了我身上来,透彻冰凉的冷意痛入骨髓,心窝子里仿佛有万千颗尖锐的钉子在深扎,似乎要扎透我的后背。
即使她才是我的小姨,庄岫玉说的对,这世上只有庄觅心担的起做我娘。她这大母亲,养活了我跟我生母,却没有好的下场,如果庄岫玉早一点救她,如果我也早一点救她,庄觅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起初哭的无声,渐渐嚎啕大哭起来,我直挺挺地往地上倒,杜若笙一把揽住我,他把我从地上抱到了办公桌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抚着我的后脑勺,用最好听的声音说:“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家。”
我的哭声从未如此大过,我抽抽搭搭道:“阿麼,她呢?!”
杜若笙长叹一口气,不间断地拍着我的脊背,轻声道:“你迟早该知,我骗得了你一时骗不了你一世,她老人家也死了,死在理发店里,吴土匪害的。”
我的哭声终止了,满腔的怨气似乎在体内横冲直撞,我压抑着一切恨意,紧紧捏着杜若笙的肩膀,我看着他浓眉下的那双黑眸,一字一顿道:“帮我报仇。”
我不会强人所难,假若杜若笙不帮我,我离去时,自行前去彭城报仇,即便是蚍蜉撼大树,我亦要对得起庄觅心和阿麼一次。
“可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杜若笙从我身后翻出了一个本子,他撕下一张泛黄的纸页,用钢笔行如流水的写下一行字:赵绮君需得爱杜若笙一辈子,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写完这行字,拿出了一个红色印盒,并且把钢笔塞到了我手里,“签字画押。”
我拔下钢笔头,端端正正的写下赵绮君三个字,又把手指放在印盒里染红,再对着纸张按下去。
纸张上面晕染了几滴我的眼泪,我抬袖擦一擦眼角,擦一擦脸。
杜若笙珍惜地拾起那张纸,他眼睛里仿佛闪烁着跳动的光辉,目光温柔极了,他却故作闷然道:“委屈你了,答应我这强抢民女的要求,哭的真伤心,闻者低叹,见者落泪。”
我破涕为笑,搂着他的脖子,昧着良心道:“小女子今后,独属上海滩杜氏,三公子一人之妾。”
“错了,是三公子一人之妻。”
杜若笙放下手中的活儿,带着我去黄浦江边散步,他不说多余的安慰,不说令人伤心的事,只与我谈天论地。他风轻云淡地提及世间许多的趣事,他模仿着各种声音,给我讲述大不列颠国的童话故事。
我赵氏绮君,这辈子遇到了杜若笙,的确是花光了所有的好运,上天垂怜,我虽命途多舛,遇过他,此生已知足。
杜筠徵的催促在即,幸好杜若笙没有拖拉,他竖日便领着军队前往彭城围剿吴独眼,他去前已经发了电报,让彭城官兵控制住吴府,防止其逃离。
杜若笙本不想带我去,我一直央求着他,他才携着我同去了。在路途中时,我满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涌动,这种复仇心切之感,迫不及待又心痒。
大车后面跟了一长排的军车,霸气侧露,傲气十足。我在窗户边儿上张望了几眼,看够了,就靠到杜若笙的肩膀上,疑惑道:“你怎么不带青云堂的人?又借沈家的兵。”
杜若笙合起修长白皙的十指,他挑了一下斜长的眉毛,嘴角微扯:“黑碰黑占不到便宜,本地官兵不仅不会帮,指不定要倒打一耙,借了沈家的军队来,彭城的官不会不听令,他如若还敢与土匪一窝搅在一起,一起灭了,重新换官,彭城的百姓求之不得,但一城的官员不好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方识时务,也不必硬磕。”
他考虑的十足,有什么资源借什么资源,不像我如此腼腆,我要是他,定不好意思频繁借人。
赶了一天半的路,终是到了彭城,杜若笙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我离开他半步。我知道他担忧我安慰,一口便答应了。
这次靠杜若笙一举灭了吴独眼的话,我离开上海滩后,危险度也随之大大降低。既能报仇,又能周全后生,然一举两得。
来到记忆中的吴府时,周围有一圈本地军队巡逻,彭城官员在杜若笙身边,说着各种谄媚的话,模样狗腿之至。
奢华的吴府里外万籁俱寂,彭市长说已经包围了吴府两天两夜,他在前面引路,领我们进去。
杜若笙自进来后,就蹙着眉宇,他推测道:“土匪恐怕已经跑了,留了空壳子下来。”
彭市长一听这话,连忙保证绝没有偷偷放过人。
沈家军官穿梭在府上搜查一番,的确没有找到吴独眼的影子,反而找出个假扮的替身。
杜若笙立即派人追击,他给彭市长下了死命令,找不到人,彭市长的官位则不保。
彭市长一听哪还得了,匆匆忙忙的就去协助通缉吴独眼。通缉吴独眼并不难,他成年累积下来的命案都可堆积如山了。
杜若笙在吴府开了一个审案室,他严肃的审问那些下人,有条不紊地追查吴独眼的下落。
这些下人大部分都是惧怕吴独眼的人,一个个都道不知,他们确实也不知,因为替身装的有模有样,他们压根没发现当家的跑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个小丫鬟胆怯的站出来说,她在门外听到过吴独眼谈论逃跑之事,小丫鬟依稀记得,当家的说要去四川发展,找一个姓刘的大土匪。
这丫头要去书房打扫之前无意听见的,因为听见了,她那天没有进去打扫,因为害怕被杀人灭口,就悄悄摸摸的装作不知。
后来我从别的丫鬟嘴中知道,这丫鬟被吴独眼侮辱过,难怪她要主动说出事实,想必她心中已怀恨。
杜若笙亲自带兵去堵人,他叫我安心在吴府暂住,有什么要求,请协参领帮助即是。
我在吴府直奔庄觅心生前住过的房间,丫鬟告诉我,这个房间不吉利,庄觅心就是在这儿被一群大老爷们儿弄死的,所以她死后,房间就被锁上了,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动过。
管家规规矩矩的来开门,我进去后就把自己关在庄觅心的房间里,发霉的床褥杂乱潮湿,地上有几条长长的碎布,脏兮兮的大脚印重重叠叠,脚印之间隐约有黑红的血迹。
我透过案发现场,仿佛看见了庄觅心的垂死挣扎,似乎看见了一群丑陋黑心的男人轮流染指她,似乎看见了她的压抑、痛苦和绝望。
我的眼泪滴在黑色的旧血迹上,一滴一滴的重叠,它多想冲刷掉那肮脏的一切,它多想时光倒流,让掉泪的主人替庄觅心承受肮脏。
我用手掌徒劳地擦血迹,边哭边擦,直至手掌破皮,地上染了新血,我才停止了动作。
我在房间里像个孤魂一般的游荡,物体上铺满了厚厚的灰,我抚摸着那一切,想象着庄觅心曾经孤单生活的模样,心里越发的刺痛。
慢慢打开衣柜,怀念我记忆里,跟她唯一相处的那段时光,意外发现里面有一封信。我整个人为之一振,抖着发凉的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它。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笔锋之间有多余的小颤点,剪花娘子写字时想必在颤抖,泛黄的字条上有着令人心疼的话:丫丫,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阿爸那时候上门闹,被吴独眼一枪打死,娘如若没有报仇成功,你就会见着这封信了。我会伺机杀了吴独眼,再来南京找你们,我期待新生活,却放不下丧夫之恨,如果我来不了南京,这最后的话,便在书信里告知。或许你看不见这封信,但我还是要写,丫丫,尽管你不是我亲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在乎那点血缘,你看到了这封信,便要替娘记住,娘这一辈子,膝下唯有你。
看着这封遗言,我已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无力跌坐。
在杜若笙把吴独眼的尸首带回来的那一刻,我心中的怨恨才得以发泄,我仍觉得不够,还不够。我亲自鞭他的尸,挫他的骨,扬他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