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辛辛苦苦把炖肉做好,你就吃了再来洗嘛!”
阎魔撒娇说道。
照理说我的背这时候应该被拍了下来,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定是阎魔洗掉了。阎魔有时候有些病态的小气。对于主张“同样的影像只要有一个就好!”的阎魔,我无从抵抗。就好像阎魔买给我的各种东西里头,我只退过一样。
“我讨厌大刷头的牙刷。我要刷头小的。我记得好像是锐致这个牌子。”
我这么说着,要阎魔去买新牙刷。阎魔叫我自己去买,我却坚持说,无论如何都应该是阎魔帮我买来替换才对。这虽然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对生活在这里的我却非常重要。
从小,我就有想讨某人喜欢的坏习惯。初中的时候,我也拼命想让一个朋友喜欢我,现在对于那样的自己,甚至有几分心疼。
那个朋友很特别。至于是哪里特别呢,首先,大家都怕那个名叫右近的少年,暗地里叫他“女头目”,这么一说就很清楚了吧。
事实上,他的言行的确很像女生。但相对地,他对服装很有品位,像我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听都没听过的音乐和电影,他却如数家珍。
所谓服装的品位,说穿了也只是运动夹克和几个颜色的套头运动衫搭配而已,但即使如此,在那时候的我眼里看来,他以深蓝色运动夹克配阿迪达斯红色运动衫的打扮,是我最想尝试的大胆用色之一。
那时候我有钱,所以应该是过年期间吧。“女头目”右近约我去逛街。
“一起去买衣服啦!我帮你选,这样就不会有人说你土了。”
“我很土?”
“不会吧!你没发现?”
我怎么拒绝得了呢。傻傻地跟着他去逛街的我,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听从他的建议,拿着红色印花方巾去结账。回家的路上,他就已经把那条红色方巾绑在我头上,说这样走在一起就不会觉得丢脸了。
那时候,不管是穿衣服还是玩乐,任凭我怎么拼命模仿右近,还是觉得我模仿出来的结果,总脱不了“日本版”这几个字。假如右近是真正的猫王,我就是“日本版”猫王。我觉得在我接受的教育中,“日本版”这个字眼好像有侮辱人的意思。
总之,那天,绑着方巾的我到他房间去玩。他和他姐姐共用一个房间,房间里到处都是他姐姐买回来的国外杂志和老电影海报上剪下来的图片。
“这是一个叫赫尔穆特·贝格的演员,卢基诺·维斯康蒂很宠他。”
他得意地拿老电影的介绍小册子给我看。可是,一句话里如果出现两个陌生的单词,我似乎就会听不懂。
“赫?……康蒂?……”
我一直盯着那个演员的照片看,总觉得他和我眼前的右近很像。我老实地将这个感想说出来,他强压喜悦,叮咛我“一定要保密哦”,然后把嘴巴凑到我耳边。房间里明明没有别人。
“我啊,将来想当演员。”
听到这份告白的我,对右近将来会当上电影明星深信不疑。不是我奉承,那时候他的确有种令人难以靠近的光芒。不知要叫作威严还是过度自信,总之,他就像是生来从没挨过一句骂的小孩,充满自信。
那天,绑着红方巾回家的我,被无法接纳儿子华丽变身的老爸狠狠踢了一脚:“你想当人妖是不是!”
我家就是这种家庭。说来难为情,就算只是烧个用来泡面的热水,也会被骂“男人不要在厨房乱晃!”。希望大家能稍微想象一个被父亲逼着穿上剑道服、憧憬着维斯康蒂电影的少年。
这是总统第一次到这里来玩的影片。阎魔已经出去工作了。这天,我和总统两个人到录像带店去,犹豫了半天,最后租了克洛德·夏布洛尔的《表兄弟》。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在想要租哪部片,一会儿说“这个我看过”,一会儿又说“我对这部电影有一些回忆”,所以当我们两人一起走出店门的时候,简直就像交往了三年的情侣。
那时租的《表兄弟》是部法国老片,我和总统都喜欢那个导演。至于内容,是讲一个运气背到极点的青年,不过看到最后并没有感到太深的沉痛。看完录像带,总统吃着布丁。那是阎魔平常喜欢买回来的摩洛索夫的布丁。我边拍总统吃布丁的侧脸,一边胡说八道。
“这部电影要说的,就是运气不好的人到死运气都不好吧。”
“那是六分之一的概率。对了,这布丁是你买的?”
“阎魔买的。”
所谓的六分之一,是手枪子弹的颗数。画面里的总统已经吃完布丁了。像阎魔那样,一个布丁吃上十五分钟的人果然很少见。我单刀直入地,向正从冰箱里拿出第二个布丁的总统提起K公园的事。
“那,在那里被弄瞎的人,也是运气不好吗?”
“差到极点吧。跟在便利店买到臭掉的布丁差不多。”
这时候的总统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自己后来就买到了。正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起点和终点,人类才能把布丁吃得那么香甜。
“买到臭掉的布丁,一般消费者都会去抗议吧?”
我的意见没有错。
“抗议?你想想看,直到出事之前,那个人还在让男人帮他吹箫,爽得很呢。要是因为有男同志遭到‘猎杀’而失明,我们这些同类去出声抗议试试,马上就会有记者跑来问:‘请问,你们会不会举行女装抗议游行?’”
“什么意思?”
“就是不但瞎了,还被当成笑柄。”
他的意见也没有错。
突然间,我想起阎魔的话。出现在我们对话里的那个被弄瞎的年轻人,听说在送到医院的时候,两眼已经有一半凸出来了。听到这件事时,阎魔喃喃地说“真的好可怕”,我突然想起这句话。
就拿在K公园搞“猎杀男同志”的那个团伙来说好了。首先,团伙这东西就很低级。有多低级呢,就像巴黎解放之后,将与纳粹亲卫队往来密切的法国女子剃光头的巴黎市民一样低级。
那天晚上,总统本来可能准备留下来过夜,可是阎魔每三十分钟就从店里打一次电话回来,说什么“冰箱里有布丁哦”、“要看伊豆旅行的照片的话,就在壁橱里”,总统大概觉得很烦,不到十二点就回去了。
“阎魔是以为我们两个会怎么样吗?”
总统笑着这么说,但电话另一头的阎魔一定很担心吧。再怎么说,这边可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躺在房间里看录像带啊。
我在第三通电话里说“既然这么担心,就回来啊!”,结果阎魔说“可是我有工作……”,竟认真烦恼起来了。
兴致上涌的我随口说“要不要玩三个人的?”,听筒那端传来咕嘟的吞口水声。
莫非阎魔真的有意打算用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补血?
镜头里拍着懒洋洋的午后情景。拍摄当天,阎魔很啰唆地一直说有朋友要来,叫我把翘起来的头发梳一梳。来的是阎魔的朋友,与我的头发又没有关系。
但是因为阎魔实在太啰唆了,最后我还是到洗脸台把头发打湿。打湿了头发,头发都自然风干了,朋友却还没来。要是准时的话,应该早就聊开了。
“搞什么啊,你朋友什么时候才来?”
“不知道呀,应该快来了吧。”
枯等无聊,所以这时候我讲甘地纺车的故事给阎魔听。阎魔躺在沙发上,默默地听着甘地的故事,表情如渴求新知的少女般纯真。我的故事说完,这名每天早上刮胡子的少女这么说了:
“那我的纺车就是火锅了。甘地会咔嗒咔嗒地转他的纺车,我会咕嘟咕嘟地煮我的火锅。”
“火锅……阎魔的火锅要抗议什么?”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总会有什么用处吧。”
“总会有什么用处……搞不好像阎魔这样的人,会变成革命斗士。”
“别闹了!革命斗士半点好处都没有。而且,我自己的店都顾不过来。”
高声放言的阎魔,此刻不见了少女的纯真,展现出像是母亲保护家庭的坚强。
有些女人会说希望多生几个小孩最好可以组一支棒球队。阎魔的店开了一家又一家,也许是同样的道理。
这天晚上,当看到总算出现的朋友打量我时那种毫不留情的视线,我终于明白阎魔为什么会那么在意我的头发了。那个人和阎魔一样,都在那一区开店,名字叫作玛丽娜。玛丽娜好像和阎魔同年,但是我不知道阎魔的岁数,自然也不知道玛丽娜几岁。
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客气地品评别人的人。玛丽娜不知道审查过多少阎魔的对象,最后真的会给出一个分数来吗?我脑子里想着这些,越想越觉得可笑,便速速逃进了寝室。展示品消失之后,评审无情的审查立刻开始了。
“跟以前的完全一样嘛!害我白期待一场。”
“你有什么好期待的!而且,明明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次的比较像直的呀!”
如果这指的是比较有男子气概,阎魔就完全搞错了。有男子气概的人,不可能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自己的分数。这年头,连女人都不会去在意这些。
这天晚上,阎魔在厨房里准备做菜时,我和玛丽娜单独留在客厅。
“你喜欢阎魔哪一点?”
玛丽娜尖锐的问题,让我狼狈不已。玛丽娜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是钱吧?”。但是,我明白这正是决战关头,所以也不甘示弱。
“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可是相反地,也找不到讨厌的地方。”
那会儿我这么回答了,事实上,这或许是很中肯、很老实的回答。再说,如果我想要钱,还有更该做的事。我想要的终究不是钱,而是时间。不是为了做什么的时间,而是什么都不用做的时间。
接下来,玛丽娜不断用问题轰炸我,我终于落荒而逃。
这时候,在厨房里削苹果皮的阎魔,在我眼里有如母亲。和玛丽娜独处的我,和做噩梦的小孩没两样。
小时候,我真的曾经因为做噩梦哭着去找妈妈。我妈尽管睡眼惺忪,还是鼓励我,带我回房间,温柔地替我盖上被子。
我哭着说“我在操场被鬼围住了”,我妈让我安心的说辞是“不用怕,操场的入口不是有很大的门吗?妈妈会在那里守着不让他们进来”。我也真是的,听了这种不合逻辑的话竟然也就安心了。我妈那时候一定是睡昏头了。
总而言之,这天晚上,我没有勇气回到玛丽娜所在的客厅,一直待在厨房拍阎魔的烹饪手法。
把一个苹果磨成泥,与罐头菠萝混合。同样再将一个洋葱磨成泥,加少许酱油提味。加入伍斯特酱和番茄酱,以红酒添香。肋排就腌在这些佐料里。
“原来如此,是这样做的啊!难怪那么好吃。”
我以感叹的话语做了总结,帮阎魔按摩肩膀以示慰劳。如果玛丽娜每晚都待在客厅,我一定可以成为“好丈夫”。在拍摄这天晚上用餐情景的影片里,我发现了令人生气的一幕。
阎魔得意忘形地像平常那样滔滔不绝,他对玛丽娜讲了一句话:“帅哥我也应付不来。”
阎魔这时候是不是忘了我就在旁边?
当好丈夫的结果就是被妻子遗忘。
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录像带,拍的是我睡觉的样子。T恤卷到胸口,一只手伸进内裤里。我自己都觉得这种睡相见不得人。高中毕业旅行的时候,我也被拍过一模一样的照片。
阎魔拍摄时大概醉得很厉害,画面不时晃动。阎魔急促的呼吸声和快坏掉的空调声混在一起,被录了下来。画面里的我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不久,还突然打起鼾来。阎魔扑哧一笑的声音也录进去了。阎魔在床上坐下,因为他屁股的重量,我的身体软软地朝摄像机方向倒。有一段时间,画面拍的都是我睡脸的特写。
“大概是为了要听这种鼾声,才和你一起生活的吧……”
阎魔低声说了这句之后,结束了摄像。
阎魔有时候会提起以前的情人。在我面前,说住过这个房子的人的事情。我默默地听着,但也漠然地想着既然有前人,就会有来者吧。
曾经和阎魔生活的年轻人——我认为能够在这些年轻人的名单中留名,是件非常光荣的事,简直有资格获得现代最高荣誉勋章,没有超人的知识和体力可无法胜任。
为了要取悦阎魔,就连每晚必看的A片,也不能只是看,还得从中学习双方的床上功夫;在对话层次上,从超级名模克里斯蒂·特林顿到哈布斯堡家族的伊丽莎白都必须有所涉猎。更重要的是,这些得来不易的知识与床上功夫,均不得运用在实际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份忍功和演技,便无法胜任阎魔的对象。你要是拿来夸耀你就会沦为可燃垃圾,但如果你不知道则立刻被当作大型资源回收垃圾扔掉。
店休的日子,没喝醉的阎魔上了床也不肯马上睡。两个人躺在大床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阎魔会缠着我,要我“讲故事来听”。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像莱内·马利亚·里尔克书里的“指甲成仙的故事”,或是发生在大正时代的“性被虐狂矢作世音淫虐至死案”。不记得是哪一次,他说:
“我想听你前女友的事。”
所以我第一次向他提起佐和子。我和佐和子交往了一年多,但直到最后,和她在一起从未感到自在安心。
她总是在追赶着什么。我不知道她具体是在追赶什么,但总而言之,她的目标总是一个又一个,往上再往上。
“假如我是引擎熄火的车子,她就是刹车失灵的车子。”
我这么一说明,阎魔就笑了。
“比起不会停的车子,不会动的车子坐起来比较放心。”
那天晚上,我跟阎魔说的是我和佐和子一起去算命的事。佐和子往“大泉之母”面前一坐,“大泉之母”只看了她一眼,就说“你不早点搬家,会倒大霉”。我和佐和子都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乖乖等她解释。据“大泉之母”的说法,佐和子的确遭到诅咒,而元凶就在石灯笼上。
最好赶快离开那个应该离她不远的石灯笼。
佐和子那时候刚搬到世田谷开始独居生活。回到世田谷之后,我和她就在公寓四周到处绕。附近既没有神社也没有寺院,也没有看到可能会有石灯笼的大宅大院。我走累了,带着心里发毛的她,先回她的公寓。
我们不巧被在一楼开和服店的房东抓到,房东向她抱怨垃圾的事。她想改变话题,就问:
“请问,这附近没有神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