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夫刚进屋，身后的脚步声已经是清晰可闻。萨利用最快速度把窗户锁上，闪进阴影之中。两个身佩武器的龙族士兵从木屋门前经过，神情十分警惕。萨利希望罗尔夫不会笨到往窗外看。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士兵走远了，确定一切都已经安定了下来。他戴上兜帽，用黑袍子裹紧身体，将自己全部掩埋在黑色之中。四周的事物迅速变得高大，像是无数怪物突然从地底钻出。在这种状态下，他的感官变得极其敏感。他能够听见好几百码远的地方传来的声响，那是夜班的犯人们正在工作。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种特别的声音，听起来类似于鸟儿煽动翅膀发出的有节奏的呼呼声。
萨利抬起头，仔细地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从阴影之中走出来，奔跑着穿过矿区，敏捷地躲避着四处走动的犯人和监工。没有人留意到他，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一直跑着，直到劳动营边缘的峭壁。这难不倒他，轻轻一跃，萨利便已经跳到了离地将近一尺的平台上。只耗了区区十五分钟，他就到达了峭壁的顶部。在他面前的，是广袤的尘埃荒原，还有锋利的铁丝所围成的网墙。
他灵巧地在铁丝网上的一个缺口处钻了出去。他的其他族人总是嘲笑他矮小的个子，不过就让他们说去吧，看看他们在这张铁网面前要怎么办。萨利再一次停下步伐侧耳倾听，确定那只有他们族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的来源，然后便放开手脚，尽情地向着它跑去。他喜欢这种毫无顾虑地奔跑的感觉，大风迎面而来，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仿佛能够能够吹走一切烦恼，但同时也勾起了他不少回忆。
那时候他还不叫萨利·杰维斯，而有另一个名字。西尔维斯特，他的父母是这么叫他的。他的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总是带着一抹恬静的微笑，说起话来声音甜甜的，暖暖的；他的父亲，虽然沉默寡言，但也如磐石一般可靠。这就是在他记忆中关于父母的所有，而时间仍在无情地将这仅剩的美好记忆从他脑中夺走。他曾试着把它们夺回来，但他越努力回忆，它们就变得越模糊不清。先是他们的声音，然后是他们的样貌，最后只剩下寥寥数语。
他们一起住在一个叫不上名来的偏远小山村里，生活说不上很富裕，但至少无需风餐露宿。他不祈求能够得到更多，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天真地以为这就是永恒，直到某一天，一群乌鸦般的黑衣人闯了进来，把那些他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撕得粉碎。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父母如此惊慌。“你们得离开这里。”他的母亲催促他们。他抗议，挣扎，但父亲那双温柔而强壮的双手还是把他从母亲身边拉开了。一切都早已准备好了，就好像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父亲和他踏上了逃亡之路。他们竭力奔跑，就像他现在一样，但却是在恐惧的驱使之下。他们昼夜不分地逃亡，但却总是逃得不够快，不够远。乌鸦巨大的翅膀很快就遮黑了整片天空，刺耳的怒吼掩盖了他们恐惧的尖叫。
乌鸦抓住了他们，把他们带到了母亲面前。乌鸦们问了母亲各种他听不懂的问题。母亲冷若冰霜，和他所记得的那个人是那么不同。或许是被她的冷漠所刺痛，也或许是还抱着一丝希望，他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那件事。他挣脱了紧钳着他的爪子，扑到母亲身边，紧紧地抱着她。这一件看起来无可非议的事情，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在一旁等待已久的乌鸦蜂拥而上，黑色的浪潮将母亲和他分隔开来。他无法与之抗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波涛卷走，越飘越远，直至最后消失在他视线里。巨浪打在他身上，他沉入了水中。他挣扎着向上，却发现黑暗伸出了无数的触手，缠绕着他，把他往更幽深的地方拉去，直至他也渐渐沾染上了黑色的气息……
萨利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他讨厌自己的这种多愁善感，但那些回忆总会不可避免地浮上心头。他厌恶地甩甩头，把这些陈年旧事都抛诸脑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奔跑上。他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这棵树早已枯死，光秃秃的树枝宛如一只只枯槁的手，直指向天际。一只硕大的乌鸦停在枯树的顶端，黑色的身躯仿佛与黑夜融成了一体。当萨利靠近时，它转过身，血红色的眼珠子直盯着他。萨利有些心怯，但他绝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恐惧。他向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
乌鸦发出一声让人心寒的鸣叫，展开翅膀，乘着风直冲向地面。在半空中，它化成了一团黑色的烟雾。烟雾盘旋缠绕，渐渐编织出一个人的外形。最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在萨利面前，身上的黑袍和黝黑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和影子无异，双眼迸射出的寒光比此刻刮起的冷风还要冰冷。“现出你的原型。”他命令道。
萨利服从了。他集中精神，让自己的身体服从于自己的意志而改变。变形属于难度最高、危险性最大的术之一，而改变术使用者自己的形态则更是其中最高级的术，通常施术者需要花费好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熟练掌握。但萨利很幸运，母亲遗传给他的天赋让他能够轻松地学会这项技能。随着身体恢复原状，敏锐的感觉也随之消失，喧嚣的世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大师。”他毕恭毕敬地说。
“你的工作很出色。”那人说，“那些牧师对你很满意，他们说很快就能把她治好了。”
太好了！萨利松了一口气，感觉一直压在心上的重担稍微减轻了一些。“请替我向他们转告，我很感谢他们的付出。”他说。
“别高兴得太早，你还有最后一个祭品[1]没找到，你没忘记吧？”
“我记得，大师，我会抓紧时间——”
“很好，那我就跟你直说了。下一个目标他们已经替你选好了。”
选好了？萨利有些疑惑。从一开始的那些蛮人，到后来的其他人[2]，都是他自己精心选择的，牧师们没有插手，也没有抱怨。那么为什么会突然替他选好了下一个祭品？尽管满腹疑问，但萨利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巴。这是他多年来学到的最重要的一条教训。“我明白了。”他说，“那么牧师们选择了谁做最后的祭品？”
“那个术士家前一段时间新来的那个家伙？叫什么罗尔夫的？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人。”
萨利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一丝情绪流露于表。“是的，我认识他。”他说，“一个普通的人类，非常容易得手。我曾经也考虑过把他作为目标，但因为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你是在暗示你比那些能够直接与领主沟通的牧师们更加清楚领主想要的是什么吗？”他的大师恼怒地打断他的话，“你以为你是谁，萨利·杰维斯？”
萨利垂下了眼睛：“只是领主脚下卑微的仆人。”
“那就记住自己的身份，就连元首大人[3]也没有质问为暗狱领主服务的牧师胆量，更何况只是你这么一个杂种。”
“是的，大师，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低声说。
“牧师们希望你能够尽快把祭品带来。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帮助你的母亲摆脱病痛的折磨了。”
“我的母亲……她现在怎么样了？”
“非常痛苦，就像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大师叹了口气，“牧师们已经在尽他们的最大努力照顾她，但还是没有任何起色。那种疾病就像正在吸取她的生命一样，每一天她都变得越来越虚弱，现在也只有借助领主的力量才能救她了。”
自那天的离别之后，已经过了整整六年。一开始的时候，他不停地哭闹，也试过绝食，但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仍然没有让他和母亲见面。事实上，他的抗议根本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后来他明白了，想要再见到母亲，他就必须先活下去。他妥协了，怀着能再次相见的希望，把思念藏在心里。但这个希望是如此微弱，以至于有时候他自己也怀疑这不可能实现。六年的时间里可以发生许多事，说不定她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来没听到过她的消息？但当他的大师告诉他母亲生了重病时，他还是毫不怀疑地相信了，并且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治好她。
“那我能见她一面吗，大师？”萨利怯怯地问。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大师冷冷地回答，“你的母亲需要休息，她不能见任何人。”
果然。虽然早已知道答案，但萨利还是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到她，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秒。那些失踪的人，都是他为了治好母亲所付出的代价。和母亲比起来，其他的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那些低贱愚蠢的蛮人，人类和龙族，还有罗尔夫……萨利犹豫了。每一次下手都并不容易，但现在仅仅是对罗尔夫下手的念头就已经让他却步了。萨利并不讨厌罗尔夫。虽然那家伙有点傻傻的，但萨利还是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甚至觉得他和自己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那时候他会主动接触罗尔夫。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大师不耐烦地问。
“没有。”萨利下意识地回答，随即绷紧了脸庞，希望那片刻的犹豫没有被大师看穿。
“很好。得手以后就立刻通知我，就和以前一样。”
“是的，大师。”
“等这一切都做好了，你母亲的身体好一点以后，那些牧师或许会让你见见她。”
和母亲相见！萨利激动了起来，以至于忘了自己应有的礼仪，脱口而出就问：“这是真的吗？我真的能和她见面？”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大师说，出奇地没有被萨利的态度所激怒，“但我知道如果你没能把最后的祭品带来，那就连这可能也不会存在了。”
大师的这句话提醒了萨利，让他的心情一下子从山峰跌到了谷底。即将和母亲重逢的喜悦几乎让他忘了这是有条件的，而那个条件就是把罗尔夫作为祭品。该怎么办？对于萨利而言，没有什么能比母亲更重要。答案显而易见，但要作出决定并不容易，而行动的话则更是困难。萨利盯着自己的脚，心乱如麻，沉重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了他的肩头上。
“该说的也说完了，剩下的事情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大师说，裹紧了身上的黑袍，“记住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萨利·杰维斯，想要得到就得要先付出。”
黑色的人影被一阵强风吹散，消散在浓厚的夜色之中，但他最后的话语依旧回响在萨利耳边。最重要的事情。萨利反复琢磨着这句话，一次次地下定决心，但却又一次次地退缩，直到头顶的红月向西沉去，东方晨曦初露，才终于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峡谷城。
注释：
[1]信仰暗域领主的牧师们通过献祭获得各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文中所说的治愈疾病的能力。但信仰光明女神的牧师们则没有这种能力，显然他们真的单纯只是宗教事务的管理者。
[2]现在我们终于知道峡谷城不断有人失踪的真相了。
[3]魔族最高首领的称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