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内鼾声四起，就像打雷一样响亮。其他人都已经入睡了，只剩罗尔夫一人独自清醒着，瞪着眼前的黑暗。噩梦变得越来越严重了。白天，他还能够勉强把全副精力都投在机械的敲打上，不去想那些事。但到了夜晚，那些一直被压抑着的记忆就会像洪水一样冲垮他竭力建筑起来的堤坝，将他淹没其中。他没有办法控制或是躲避。那些原本苍白无力的恐怖场景，现在都变得鲜活了起来，还增加了不少细节。他记起来，那时候多威克穿的是白色衬衣，衬衣的前襟被血染成了鲜红色，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还有那把刀子，应该说是一把匕首。匕首的柄上刻着数不清的骷髅，它们形态各异，有的手执武器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有的则双膝跪地似乎在向他人诉说自己的不幸。他寝食不安，甚至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场景。
但他必须要休息。他浑身酸痛不已，又累又饿，而明天一早还得起来干活儿。罗尔夫辗转反侧，试着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让自己更容易入睡，但却惊动了睡在他旁边的犯人卢。卢骂骂咧咧地说着粗话，正要教训罗尔夫，却也吵醒了其他犯人，挨了一顿骂，只好安静下来，但也不忘最后用力地踹了罗尔夫一脚。罗尔夫只好平躺着，直到屋内又一次平静袭来，卢发出阵阵鼾声才稍微放松。又冷又硬的木板咯得他的后背发疼，但他不能转身。这样下去要怎样熬到天亮？
罗尔夫正发愁，却突然听见有人在轻敲窗户玻璃。他小心翼翼地起来，没有惊动到其他人，然后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爬了出去。屋外，萨利正在窗户旁等着他，手里提着几只老鼠。只要有可能，萨利就会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溜到劳动营，为罗尔夫带来食物。大多数都只是老鼠，偶尔也会有难吃的三明治。罗尔夫都照单全收，把能吃的都吃得一干二净。他实在是太饿了，没办法再计较太多。虽然今晚萨利手中的死老鼠确实让他很反胃，甚至比第一次的时候还要恶心，但他还是得吃。他必须得活下去。
萨利领着罗尔夫，轻而易举就躲过了巡逻的士兵和夜班的犯人，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罗尔夫突然感觉后脊背一阵发凉。这里正是迪基被布莱克杀死的地方。萨利已经蹲了下来，正在给老鼠开膛破肚，而这样的景象更是让他瞬间回忆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罗尔夫感觉嘴巴里发酸，胃一阵翻滚，连忙转过身去，艰难地说：“还是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
罗尔夫盯着脚下，迪基仰面朝天躺着的尸体仿佛就在那里。“前几天，有个人在这里被打死了。”他说，转过身去，试图表现得冷静一点。
“你不是说你不怕鬼的吗？”
“我是不怕。”罗尔夫说。但这是真的吗？他不敢看萨利的眼睛。“但我也不想要总是想起这样的事情。”
“就算不想起来又怎么样？它又不会因为你不想要想起来就不会发生，说不定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又有人被打死了。”萨利冷冷地说。老鼠们已经被破开肚子，掏空了内脏，扒光了毛，赤条条地被扔在地上，等待着被烤熟。“看看你的四周，罗尔夫，这儿不是什么希望之地，而那些人也都是一些热衷于暴力和杀戮的人。在这么一个地方，有人被打死有什么奇怪的？”
“我知道。”
萨利欲言又止，表情有些奇怪。他没再说什么，开始把老鼠一只只地放到石堆上面烤。当烤肉的香味开始飘散，红白色的肉逐渐变得金黄，先前恶心反胃的感觉消失了。老鼠不再是老鼠，而是某道极品佳肴。罗尔夫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就啃，三除两下地就把那只小的可怜的老鼠给吃了个精光，然后又朝另一只发起进攻。不知道只是他的错觉还是真的有这么回事，他觉得萨利每次带来的老鼠个头都越来越小，越来越让他吃不饱。但他还能抱怨什么？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得要聪明多了。”萨利说，“刚开始我还以为你连两天都熬不下去，但没想到直到现在你还活着，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罗尔夫也是这么觉得。这两个星期对他来说就像过了几十年一样，而未来还要更漫长。但他要的不仅仅是活下去这么简单，他需要的是活着离开这里，而这个目标是那么遥不可及。那些人不可能就这样放他走，他必须要逃走。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也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白天工作的时候他和哈登一起待在地道下面，晚上则被巴尼和其他人一起锁在小屋里。而且就算他真的逃出了劳动营，他还得过卡尔森那一关。他可没忘记手臂上那个图案的事情。
难道他就真的只能够在这里等死了吗？他费尽心思地活下来可不是为了能够晚一些才死在这里，但他也确实想不到有什么好方法。不，方法还有一个……罗尔夫看向萨利。既然萨利能溜进来，那么他也应该能帮罗尔夫溜出去。这是目前罗尔夫所能想到的最可行的方法，但他迟迟未能下定决心。他害怕萨利会拒绝自己，但也更害怕萨利会答应。他怎么能这么自私，把无辜的萨利拖到这趟浑水里来？他之所以会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听萨利的劝说，他自己造成的后果得由他自己来承担。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那个念头又一次冒出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还有你的使命，难道不是吗？
罗尔夫再三犹豫，正要开口问，萨利却倏忽一下站了起来。“嘘！”他让罗尔夫闭上嘴，自己则警觉地四处张望。罗尔夫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了，也想要站起来看个究竟，但萨利按住了他的肩膀。“蹲下，不要动！”他低声命令道，“有人在看我们。”
“什么！”罗尔夫惊得连手里的食物也掉了，“是巴尼吗？”
“准确来说，那不是一个人。看见了吗？就在屋顶那里。”
屋顶上？罗尔夫有些疑惑。他顺着萨利的指示看过去，果真在屋顶上看到了一个黑影。永恒之眼犹如一抹诡异的笑容挂在断夜的空中，黯淡的光芒让罗尔夫无法再看得更仔细。隐隐约约地，他能判断出那个黑影有着类似梭状的外形。“只是一只鸟。”他说，“一只大鸟。”
“一只火雕[1]。”萨利纠正道，他的眼睛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那个黑影，“火雕不是麻雀，它们可不会随随便便出现，而且更别说它还一直都在盯着我们看。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这太荒谬了！为什么它要盯着我们看？”
“我怎么知道？”
罗尔夫很清楚萨利并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如果他说事情不妙那肯定是有问题。但那只是一只鸟。退一万步讲，就算那真的是一只火雕，它为什么要盯着他们看？这完全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现在他应该和萨利商量有什么可以让他离开劳动营的方法，而不是像一个傻瓜那样躲一只只是偶尔出现在那里的鸟。“萨利——”
“别出声！”萨利一把把罗尔夫从地上拉起来，“不，弯下腰去。快走，我们得在它动手以前到房子里去。”
“这太——”
“快点！”
罗尔夫受够了。他一把推开萨利的手，站直了身子。“那只是一只鸟！”他说，“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么躲躲闪闪的，说不定它只是在找食物，它——”他看向屋顶，发现那个黑影消失不见了，“你看，它飞走了，我就说这没什么。”
“笨蛋！”萨利骂道，虽然声音还是很小，但语气很严厉，“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会明白？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鸟！如果它真要找食物的话为什么不到荒原上去？它确实是在看着我们！现在快点！趁着它不在回屋里去！”
萨利有他的道理，但无论如何罗尔夫还是不相信会有这种荒诞的事情。“我才不要回去！那里面又臭又挤，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透透气，我才不会因为一只鸟就躲回去。而且……”罗尔夫犹豫了一下，“而且我还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就是时候！”罗尔夫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劳动营里撑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心能坚持多久。他必须尽快把事情安排好。“这真的很重要。”
“不！你给我回去！我们以后再——”
一道暗红色的黑影从夜空中俯冲而下，犹如一道闪电直指向罗尔夫。他听见萨利喊了一声，连忙抱着头蹲了下去。一股冷风从他头顶吹过，有东西与他的发梢相擦而过，他的后脑勺就像被针刺了一下。随后一切又平复了下来。罗尔夫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跳出他的胸膛。他摸摸自己的脑袋，确认自己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正想要松一口气，却被恐惧堵住了喉咙。那个黑影就站在他面前，身高足足有三尺，锐利的爪子和喙就像兵器一样闪着寒光，红色的羽毛在风中微微抖动。它的目光锐利凶狠，直盯着罗尔夫。
女神！萨利说得没错，它果然在盯着他们。它到底要干什么？猛禽的眼睛似乎已经透露出答案。罗尔夫的大脑一片空白，既忘了逃跑也忘了呼叫，只懂得愣愣地坐在那里等待命运的发落，就连一向冷静的萨利也是一样。火雕的喉咙发出一阵咕咕声，似乎在嘲笑他们的胆怯。它展开翅膀，从地上一跃而起。罗尔夫的心一惊，以为它又要冲自己来了，急忙躲开。火雕在他面前飞过，随即又冲入空中，消失在夜色之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才回过神来。罗尔夫的衬衣都被冷汗给浸透了，黏在他身上。他在裤子上擦擦手心的汗，踉跄地站起来，依旧有些惊魂未定。“女神……”他喃喃说，“它真的是……”
“我都跟你说过了！”萨利几乎是在低吼。他叹了口气，瘫坐下来，苍白的脸就像一张白纸。“你就听我一次也不行吗？”
“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我根本就不认识它。”认识一只火雕？罗尔夫觉得自己说的话也开始变得不可理喻起来。
“你真该庆幸它没有把你的头给拔下来！”
罗尔夫在萨利身边坐下，拿起吃到一半的食物继续吃了起来。刚才被那只该死的鸟这么一吓唬，他觉得自己更饿了。萨利抬头看着火雕离开的方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你觉得它还会回来？”罗尔夫问。
“有可能。”萨利说，“火雕很聪明，经常被训练作杀手。”
“你是说刚才它——”
“我不知道。我也觉得很奇怪，如果它真的要杀你，刚才为什么没有动手？根本就没有人阻止他。”
“或许是他失手了？”
萨利冷笑了一声：“你真的这么认为？”
罗尔夫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顿时打了个寒战。一切就发生在那么几秒之间，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结束了。萨利说得对，他不是侥幸逃脱的。如果那只火雕真要取他性命，他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这个想法让他更觉得现在处境不妙。既然那人不想杀他，那又为什么要攻击他？“女神！现在该怎么办？”
“有人盯上你了，你不能再待在这里。”萨利说。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罗尔夫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萨利说的就是他一直在犹豫的那件事，感觉有些惊讶。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吗？既不需要由他提起这个话题，而且还能如愿以偿。但为什么他又突然觉得完全不应该这么做？“不！”话语脱口而出，“你疯了吗？”
“我有办法。”
“这太荒谬了。”萨利定定地看着罗尔夫，没有接话。“就算你有办法，还是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冒这样的险，万一刚才那只火雕真的是什么人派来杀我的……”虽然一再坚持，但罗尔夫感觉到内心的天平已经又一次开始倾斜。万一那只火雕真是其他人派来杀他的，那么多一个伙伴在身边显然要比孤身一人要更好，更别提是一个懂得用术的伙伴。“我是想要离开这里，我——”
“明天晚上。”萨利打断罗尔夫的话，“不能再拖了。”
“什么！”罗尔夫惊呼。怎么萨利比他自己还要着急？“可是——”
“做好准备，白天的时候也不要放松警惕，要留意那只火雕还有没有在附近，我会在午夜的时候来找你。”萨利一口气把话说完，深呼吸了一下，“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这么做。如果没有太特殊的情况，这个计划应该会成功的。”
计划？罗尔夫不晓得这里面有哪一部分能够称得上是计划。上一次逃跑失败的阴影仍然笼罩在他心头。那次他被抓住以后卡尔森把他送到了劳动营，要是这次他再被抓住又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迪基那张沾满血污的脸浮现在他脑海里，让他禁不住退缩了一下。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留下来的话只有被饿死、打死、累死或者是被那只火雕杀死几种可能，放手一搏才可能有一线生机。“好吧，就这么定下来。”他说。
萨利点点头：“那我马上就回去准备。对了，你刚才说有事情要和我商量？”
“不，那已经没关系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他，罗尔夫，绝对不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以前死在这么一个地方。
注释：
[1]有着火红色羽毛的猛禽，因此而得名火雕。有着极高的智商和捕猎能力，常被训练成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