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地气自九幽而涌、阴极沉、阳极升,春雷始鸣。
此节分三候,一候始桃花、一候始仓庚、一候鹰化为鸠,此谓三花,桃、杏、蔷。
万物出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
万物者,蛰虫之众也,惊走而出,游荡天地,遣送幽魂。
故又有清明之说。
虫如真灵,魂归何处?
......
雷声阵阵,大雨滂沱。
一只幼蝉从大地之下小心翼翼的冒出头来,褐红色的身体在泥浆中犹如一颗红色的顽石,被大雨拍打、被大雨淋湿,它的一双复眼,却看着阴沉的天空,有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李商隐的诗文,极哀婉之情,但这一首,尤其苦,若不知蝉便不懂这首诗,若做三年蝉,这两句便更苦了。
“只剩两年半了吗......”
幼蝉看着天空,低声喃喃,却只发出一两声细细碎碎连听都听不见的吱吱声。
蝉的生命大半都是在地下度过,经过虫卵、昆虫、若虫三个阶段之后,就会蜕皮,离开生活的地下,振翅发声,然后死去。
这是蝉的命运,但是当一个人类的灵魂进入这个身体,这就是诅咒。
叮叮叮,叮叮叮....
一阵犹如摇铃的声音响起,大雨中越来越多的虫子从地下钻出,然后向着一个方向汇聚。
顾惜朝深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黄土路,泥浆水,一个个虫子在地面上爬行,在这里仿佛再也没有了自然界的弱肉强食,一只硕大的蜘蛛就从他的身边爬过去,却只是看了他一眼。
很快,一个巨大无比的‘墙壁’出现在了眼前,知道那不过是衣摆而已,他顺着悬空的墙壁往上抬头,便看见一个个硕大如山的白影接踵前行,。他们大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一张对于幼蝉来说实在是太巨大的脸被复眼扭曲,在雨中看不出喜怒哀乐。
无论是这些白影还是虫子们都没有声响。
很快,一个天穹般的‘高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三个朱红写就的大字在雷电中隐约可见。
土地庙。
庙前,蛰虫成群排队,庙门口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一个头戴高高白冠的女子、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三人坐在一张按几之上,面前是矗立在令桶中的一座座‘令签’,还有一方长方体的巨案,在桌山的正中则是一只插着三根黄色长香的香炉。
以蝉的视角,人、令签、长香、香炉,一岳一岳。
一只蜈蚣顺着从左侧桌角攀爬而上,恭恭敬敬的爬到桌子的正中间,把自己盘成了一个圈,以‘蜈蚣’的礼节向三人打过了招呼。
坐在正中间的高冠女子脸色惨白,挤出一丝比鬼还难看的笑容道:“你也来了,这一次还是送吴老六吗?”
蜈蚣一身的手脚齐动,女子点了点头,向着重重白影喊道:“吴老六,吴老六,上路了.....”
片刻后,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从好几个白影的身体中‘穿’出,看着三人恭敬一拜,然后走到了蜈蚣旁边,眼中有着些许泪痕,笑着拍了拍蜈蚣的身体:“麻烦你了。”
蜈蚣舒展开身体,点了点头,算是跟他打过了招呼,吴老六转头又向三人行了一礼,这才化为一个光点,慢慢的印在了蜈蚣的身上。
“去吧,你要走十五里,吸一口。”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说了一句,然后在面前一张簿册上写下了时辰和吴老六的八字。
这边的蜈蚣爬到了香炉底下,对着香炉嗅了一口,一缕长绸般的烟丝慢悠悠的飘下,涌入蜈蚣的体内,它打了个冷颤,然后晃晃悠悠的从右边爬了下去。
坐在最右侧的白须老人抬手,摇晃手中的一把铜铃,叮叮作响。
蜈蚣慢悠悠的钻到地下,消失不见。
叽叽。
一只独角仙从地上飞去,晃晃的落在正中,女子看它之后笑道:“你是第一次来?有人与你约好了吗?”
独角仙愣了半响,突然转身,一只独角对着白影左晃右晃。
“哦....”女子摸了摸下巴,喊道:“与它有约之人,上路了!”
半晌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才从白影里钻出,对着独角仙傻傻的笑着,后者啪的张开翅膀,在小女孩身边飞了一圈,才落在按几上。
“媛儿,哦?四十二里外吗?但这是你第一次回家,不能托没有经验的小家伙渡你哦。”女子挤出笑容
女孩憋起嘴巴,眼角出现眼泪,无声的哭了起来,独角仙急了,在按几上爬过来爬过去,对着三人张开翅膀,不断的拱头,证明自己的强壮。
“小家伙,不行就是不行,到时候出了纰漏,惨的是你们两个.....”白须老人用两根手指把它捏起,放到了自己的头发上。
女孩哭泣不止,独角仙召集的在老人的头发上乱扒:“好好好,,嗯....我想想,好像古家的小子今年投胎了,那就让那只老蟾送她吧,老蟾!老蟾!”
一只排在队伍后方的褐色蟾蜍一蹦一跳的跑上前来,跃上桌子呱了一声,扎着羊角辫子的女孩看着它怯怯的擦着眼睛。
“你这次送送这个小姑娘如何?”老人抚须问道
呱。
“好,你要去四十里,吸一口吧。”
呱。
蟾蜍吸了香气,转身对着女孩伸出一只大舌头,呱呱呱个不停,女孩子很快破涕为笑,对着三人怯生生的点了点头,才坐到了蟾蜍的身上。
蟾蜍跃下按几,很快跳走,老人摇着铃铛,叮叮作响。
“有没有人没有约定的?”女子喊道
一个老妇人走出,女子见此问道:“王妈妈,那条老蛇....”
老妇人摇了摇头,女子一叹,不在言语:“小家伙,你可愿渡她?只三十里而已。”
独角仙在老人的头上左右晃晃,张开翅膀飞了下来,吸了烟丝,然后飞在老妇人身边,欢快的离开。
顾惜朝看了看自己幼小的身子,慢悠悠的扒到了桌子边,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三人对视一眼,眼中有无奈有笑气,这只小家伙今年又来了啊。
很快,一只只蛰虫带着一点点真灵离开,最后只剩一个十七岁左右的长发少女,最后本来还剩好些蛰虫,见了是她,一个个摇头晃脑的离开。
少女见此伤心的掩面哭泣。
“呜呜呜......”
三人叹息一声,劝道:“去吧,去吧,等明年吧.....”
说完,三人看向了顾惜朝的幼蝉:“你也走吧,走吧,虽然灵智,但是我们如何点化的了你,去吧,去吧......”
说完,三人化为了三道颜色不一的灵光,一涌入庙中,一涌入地下,一飞向远方。
少女哭了半晌,起身后泪眼朦胧的看了一眼顾惜朝,黯然的转身离去。
按几消失,跌在庙门口坐着的他烦躁的在地上乱扒了一阵,感觉到了些许声响,才慌忙的离开。
......
恐惧、孤独、啃食、沉睡、黑暗。
恐惧、孤独、啃食、沉睡、黑暗。
恐惧、孤独、啃食、沉睡、黑暗。
又一年大雨,顾惜朝又一次从泥水里钻出,眼中带着些认命一般的绝望。
“很快就要蜕皮了吧,到时候.......”
他就要死了。
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一些东西正在属于蝉的皮肤下慢慢的生长,只等到破壳而出的那一天,那还是他,但是却也是要死的他。
就像是一只吞噬生命的邪恶存在从身体里面涌出一样,任何人都无力改变。
四年了啊,成为一只在地下艰难求生的蝉,前世十九岁,今朝四载,他的生命何其短暂。
叮叮叮。
他下意识的向着土地庙爬去。
抱着些许希望的躺在按几上,看着一个个蛰虫送走一个个真灵,眼中悲哀越浓。
去年那只独角仙带着排在最后的少女欢快的飞走。
它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吧?
或许它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然后就在这样快乐的飞翔中被什么其他昆虫吃掉,或者死掉。
他呢?在这里嗤笑别人自己不还是一样的宿命?
顾惜朝回头看着三人,他想起了自己成为虫之后那段噩梦一般的日子,恐惧是它心头最重的一两血肉。
每日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亡命,地鼠、蜘蛛、甚至是蚯蚓,全都是那么可怕。
无数次他想要死,但是又狠不下心把自己这块血肉送给那些和他一样饥饿的生命,呵呵,这几乎是唯一能自杀的方式了。
你能想象吗?那种梦到自己的骨头被生命东西咬碎,鲜血和骨髓同样被吸食,咔咔,啾啾,那种声音就回荡在你的脑海里,日复一日。
生命在空虚的黑暗里自我吞噬、自我湮灭,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毁灭!但是那一点点的、一点点的侥幸和生存的本能又让人无法承受那死亡之前的些微痛苦。
于是黑暗和潮湿的地下也变成了苟活的乐土!
人......若不经历什么,真的无法想象自己能承受什么。
而这些许的,侥幸和希望,就是他看到了这三人,神仙啊!
他不由的对自己的生命有了一丝的憧憬。
如果能得一丝点化,他是不是就能......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在三人面前可谓是用尽了手段,但是终究换来的是一声叹息,一句无能。
顾惜朝,抬头看向了庙中,雷雨轰隆,土地庙中的泥塑神像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少了慈祥,多出了不在人世的高高在上。
看着那座泥塑神胎,顾惜朝幼蝉的身体里无端的出现一股愤怒,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在怒什么。
轰隆隆!
雷声轰隆,万虫皆是缩了缩身体,愤怒的他也不例外,但是庙中的泥胎却还是面色不改,似笑非笑。
旁边,三人看着颜色越加透明的少女,哀叹一声,却只能还是说道:“去吧,去吧,也许明年.....”
吱!!
顾惜朝的腹部猛然裂开,发出一声蝉才有的轻响(蝉鸣来自蝉腹)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三人,让他们把视线投入到顾惜朝的身上。
死亡越加临近!
二十多年的一幕幕在他脑中像是幻灯片一样走过,惨笑两声,然后几乎是冲一般的跑到按几的正中,高深呼喊:“我来渡她!”
三人一愣,然后具是摇头:“不说那一千里路途之远,你们两人均是新人,如何能渡?如何能渡!去吧,去吧,等....”
“就是因此,我才要渡她!”顾惜朝仰头透过香云,直视三人:“那些有经验的蛰虫谁敢渡她,未来又有哪只蛰虫敢走一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