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不断,初如闷纸,然后越来越响,少女楞在原地,忽的泪流满面,高声道:“我愿让....”
“此事绝不可行!!”鬼差女子一口打断:“渡人之事,关乎你们两人的命数,不能乱来,此间.....”
吱!!
“我还有一年半就要死了!!”
一句话,让四人共同愣住。
“我若不在此时渡她,哪怕明年也晚了!还有你们看不见吗?我看的清清楚楚啊,四年里她的魂魄一年比一年惨淡,再不回去,那里还能回去!我死之后,她不也要......”
“话虽如此,但......”
“啊!”一声悲呼,顾惜朝爬向按几边缘,喃喃自语:“你们都是鬼神,为何不渡她?!你们化为灵光,瞬息远去,为何不渡这一千里?你们不愿,我来,我渡她!不要你们帮忙。”
顾惜朝趴的摔下按几,背部着地,挥舞着肢体,但是怎么也翻不过身来,眼泪顿时像是决堤一样的流下。
原来,蝉也会流泪。
“呜呜呜,呜呜呜.......”
少女在一边伸了好几次手,但是都从他身体穿过,哭的更是凄惨。
三人面露哀色,女子终究不忍,对着台上的香炉一指,一道壮如儿臂的烟气飞向了他,钻入他身体之中。
“茯苓道友,这?!”
“哎,此事我担一份因果,终究是受不得这般......哎,算了。”女鬼差挥了挥手,猛然消失,剩下两人对视片刻,也是一叹。
“既然茯苓道友都愿意为此出力,我们也多少给些心意吧。”老人说完,对着香炉一吹,些许香灰抖落,粘在了顾惜朝的身上,犹如星星点点。
持册的中年男人犹豫半晌,终究点点头,在簿册上写下了少女的八字和一个蝉字,这才消失不见。
按几、令签、香炉,全都消失不见,老人伸出两根手指将顾惜朝扶起,叹道:“既然你非要渡,那么就去吧,若是你没能送她回乡,或是死在途中,你和她就都要......”
顾惜朝看了一眼庙中泥塑,又看了一眼老人,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跳下他的手掌,仰头看着少女道:“上路吧。”
少女似乎担心老人没说完的话,但是听到了顾惜朝的这声蝉鸣,她却放下了心一般,有了笑颜。
“嗯。”重重点头之后,少女却又哭了起来:“呜呜呜,上路了,上路了......”
老人又叹了一声,摇起了铃铛。
叮叮叮,叮叮叮。
天雷闪过,顾惜朝只觉得自己像是背上了一座大山。
死了啊,就要死了啊。
前世只知混吃等死、还没有孝敬父母、从没有努力学习或者为什么努力,甚至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开口的他,那个大学里天天打游戏的他。
只一次。
就让我这一生,不要那么无用吧。
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雷雨不止,少女和他都在颤抖。
一条淡红色的因果线引路,连接少女真灵和远方她的家,顾惜朝就是顺着这条路再走。
“别怕,别怕......”
顾惜朝说着,手脚迈着小碎步前进。
他没有选择在地下钻地,因为终究会影响速度,一点真灵,返乡之行会受土地庇护,不堕食道,但是这段时间只有一月,清明之后世间万物可就不服阴司,它若还敢大摇大摆的在路上前进,就是一盘点心。
且千里路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所以一定要趁这段时间安全期多走一点。
“呜呜呜....”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声音愁肠婉转:“父亲、母亲、李郎,我回来了.....回来了.....等我。”
顾惜朝看着她的一点真灵那期盼之意,忍不住问道:“我只知道你家在千里之外,没人愿意渡你,却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女子止住哭声,真灵光点晃到他的身边,俏生生的开口:“妾家姓季,在家排行老大,你叫我孟季女就好。”
孟季女......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前世。
“你为何会死在....?”顾惜朝刚问出口就闭嘴,果然,孟季的真灵坠到他的背上,又悄悄悲泣。
“哎,看你也是个苦命人吧?”顾惜朝叹了一口,细细索索的爬着。
半晌后,女子道:“呜呜,妾....妾身不是不想说,只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顾惜朝楞了一下,若是自己不记得前世的那些记忆,是不是就有这四年的恐惧痛苦了?这样想着,不由的羡慕少女。
“好事!记不得那些曲折冤屈也就不会难受了。”
“嘿嘿。”少女破涕为笑,重重的点头:“妾从来没有离开过此方土地,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啊。”
想起前途,少女又愁了起来。
“既然已经答应要送你回家,除非我死,不然一定送你到达,路上遇到什么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只想回家不是吗?”
少女从他背上飘起,呵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不愁了。
“公子你,不像是寻常的蛰虫吧?”
顾惜朝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公子,讪讪笑了一声道:“我的确不是寻常蛰虫,对了,不如我给你讲讲我家乡的事吧?”
“正好妾身也很好奇呢,蝉的家乡不知道是怎样的...”
“你这笨蛋,我都说了我不是寻常蛰虫,我家怎么会是蝉的家乡.....”
“这..这....呜呜呜.....”
“啊?啊!啊.....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话说,从前有一只虫,背着一个少女,走着走着突然被鸟吃了。”
“呜....呜,公...公...子你是再说我们两个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哈哈哈,怎么不好笑了,我不就笑了,哈哈哈......”
......
卯时,阳升,真灵受‘阳斥’不能随意在阳光下行走,所以顾惜朝在一颗老树下选了个地方钻了进去,然后一边吸取树汁一边休息。
虫子远比人类容易累,所以很多虫子一生运动的时间可能和他们静止的时间差不了多少,而他这已经是一夜中第六次停下来休息了。
好在虫子的休息时间也远没有人类长,每天只要睡一两个时辰,顾惜朝也就觉得不累了。
这一夜,他走了三里路,一千五百米。
离他蜕皮,还有一年。
离他死去,还有一年半。
离少女的家,还有九百九十七里,四十九万八千五百米。
他回头向来时的方向,转过头来,再不看来路,负重前行——于暗无天日之地下,负重前行。
.......
旅行日记第一天。
今天顾少爷让妾身开始写日记,然后晚上讲给他听,真是怪人啊,每天我们不是都见到一样的东西吗?为什么还有讲给他听呢?不过,顾少爷既然说了,不能帮助他的妾身当然要尽绵薄之力......
.......
赶路,休息,赶路,休息.......第七次休息的时候遇到了三只田鼠,其中一只田鼠宝宝睡着的时候流了好长的口水,呵呵,妾身说完了这句话,顾少爷笑的可真傻啊。
.......
旅行日记第二天。
赶路、休息、赶路、休息......今天在路上遇到了渡人的螳螂和蜈蚣,其中有一个老婆婆经常照顾妾身,顾少爷专门让妾身和她谈了片刻才上路,只是路上他悄悄的加快了步子,说起来顾少爷昨天也在树根上划了一道,这是为什么呢?
.......
旅行日记第十二天。
赶路、休息、赶路、休息......顾少爷今天说,要是有一辆车就好了.......车啊.....
.........
旅行日记第二十天。
赶路、休息、赶路、休息,顾少爷.....一天都没说话了。
.......
旅行日记第二十五天。
赶路、休息、赶路、休息,昨天夜里,顾少爷.......他应该想家了吧?
........
旅行日记,第三十一天。
今天是清明节,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一百里了啊,只是.....昨天夜里顾少爷为什么看了我那么久呢?
.........
好累。
顾惜朝觉得自己好累。
一个月,一百里路,他已经在怀疑蝉生了。
无数次,尤其是最近,那个念头越来越响,他必须拼了命去抵抗那个念头。
更何况,明天就过了安全期了,之前还能碰到一些同送真灵的蛰虫,其中大多数都是在返回,但是七天前到现在,已经一只都没有遇见过了。
没有走过独行的道路,就永远不懂独行的孤独。
一只蝉逆着蛰虫大流,为一点真灵独行千里,值得吗?
顾惜朝拼命的缩着肚子,只有这样才能不发出声音,不让自己的情绪去敲响腹部的身体。
因为很简单,安全期已经过去。
接下来,就要面对真正的自然了。
那个念头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
放弃。
回去吧。
一只蝉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藏在地下,吸取树汁、慢慢死亡、慢慢腐烂。
顾惜朝狠狠的摇摇头。
呵呵呵,就算是你前进又怎么样,你会成为别人的食物的,你真以为地下是畅通无阻吗?下一刻你说不定就落入一张网中,被獠牙刺破身体,然后一点点化为血水。
顾惜朝颤抖着抬起一只前脚。
你为什么要上路?就因为答应了她?你当时在庙门口被愤怒冲昏头脑啦,为什么没人送她?不就是因为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
你看,当时不就有好几只蝉吗?它们有翅膀,可以在天空自由的飞翔,但是它们也不敢走一千里路啊。
还有独角仙,他不也不敢吗?
还有蝴蝶,还有.......
“顾公子,你...你没事吧?”孟季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顾惜朝听到了她的话,身体狠狠的抖了几下,孟季的真灵一下子被抖落身体,顾惜朝一愣,然后迈开步子不管不顾的就往回跑。
但是跑了几步之后,因为他的心绪实在是太复杂,猛然跌倒在地。
呵呵,可笑!跌倒?
顾惜朝却不爬起,把脸埋在大哭起来。
孟季的真灵停在空中,半晌之后,小心翼翼的飞了回来,却不敢在降落在顾惜朝的背上,只是有些哽咽的问道:“顾公子,你....你没事吧?你可以不用.....”
顾惜朝的脸埋得更低,听到不用两个字之后猛然窜起,对着头顶的泥土不断的扒,然后在破土而出的一瞬间,对着天地发出了一声悲愤至极的吼叫。
吱!!
他泪流满面。
看着皎月和晴空,刚刚的一声,用尽了他的力气,他缓缓的滑落下去,然后落在了孟季的旁边。
后者终于没忍住:“呜呜呜,公子,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每晚都睡不着,有时候还在偷偷地哭,我知道的,你.....呜呜,你可以不用为妾身这样......妾身可以自己走,可以自己....”
说着,她就要飘走。
原来我还是那个没用的弱小‘巨婴’啊。
父母的脸不知为何一下子清晰起来。
“不要再说了!”顾惜朝恢复了些许力气,从地上爬起,然后将它接到了自己的背上:“不要再说傻话了,走吧!走吧......上路吧。”
孟季的真灵在他的背上停了好一会,钻入了他的身体,没有再说什么。
顾惜朝回头看了一眼。
不闻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