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顾惜朝不得不休息,在地下凭着昆虫的器官,他很快发现了一节树根,但是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片刻后,却没敢接近这根树根,不得不鼓起精力又朝另一个方向钻了钻。
可惜这一次没有树根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刚刚的树根,小心翼翼的扒开土,然后慢慢的接近,最后咬住了树根的根须。
“顾少爷,你这是?”孟季从没见过顾惜朝如此谨慎的进食,谨慎到近乎害怕。
顾惜朝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她,只是拼命的吸,拼命的吸。
很快,一阵奇怪的动静出现在孟季的耳中,顾惜朝念念不舍的放开了口,想也不想的朝着自己的头上扒。
“顾少爷,是什么?那是什么?”
孟季有些被吓到了。
顾惜朝只是一个劲儿的扒,然后钻出土里之后飞快的舞着短腿跑。
孟季回头,看到好几个黑黝黝的蚂蚁从地下爬出,用它们尖尖的脑袋在空中转了转,然后就向着他们追来。
顾惜朝似乎喘过了一口气,大喊道:“孟季,快飞起来看看前面那里有水!”
孟季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个魂魄,于是连忙飞起,对他喊道:“没有、没有看到。”
顾惜朝埋头狂奔,但是蚂蚁的速度也不慢,且数量已经变成了二十几只,要是被它们黏上,他就只能被剥皮拆骨了。
根据他的经验,这种时候决不能钻入地下,因为它们的体型比他小,自己扒土的速度怎么比得上它们钻入自己拔出的洞里追击的速度快?
终究是吃了体力不行的亏,很快被蚂蚁们追上,那就像是野狗在你的身上一边爬一边咬你,顾惜朝疯狂的抖动身子,强忍着被咬了好几下的疼痛也不敢放慢步伐。
他亲眼看见一只强壮的独角仙在因为疼痛停下脚步后被越来越多的蚂蚁包围,然后再也挥舞不了独角。
他不敢停。
啪的一声,他的左前脚被两只蚂蚁狠狠的掰断,空中的孟季发出一声惊呼,一边哭一边扑到地上,要赶走那些蚂蚁,有好几只蚂蚁愣了愣,但是没管她,继续攻击他们的大餐。
又是一声脆响,顾惜朝的左前脚被一只蚂蚁咬出了一个缺。
痛!
痛彻心扉的痛,但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他身上的白灰亮起,一众蚂蚁全部愣住,纷纷离开他,然后往回走去。
“顾少爷,顾少爷,你没事吧?”
顾惜朝跌坐在地,累得不想出声,但是他的左前腿已经完全翻折了过去,一直在持续的作痛。
看着完全断掉的肌腱,顾惜朝实在忍不住在心里狠狠的骂了土地老儿两句,疼的冒眼泪。
但是这样不行。
带着这样一直脚,他别说赶路了,活不活的下去都是问题。
所以他慢慢挪到了一颗树干的旁边,把自己的腿抵在了树枝上。
孟季看见他的动作一下子捂住了嘴巴,泪流满面,却死死咬住嘴巴不敢出声。
顾惜朝因为害怕而浑身颤抖,但此刻看着孟季反而多出一些不曾有的性情,他用颤音道:“孟季,给我唱个曲儿?”
孟季却哭的更伤心了,估计连他说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顾惜朝看着夜空,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压下。
啪!
孟季一下子晕了过去。
失去了腿,剧痛反而消散了,只是行动有些阻碍,顾惜朝看着远处的天空,脸上忧愁。
.......
自那天之后,孟季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每天都是哭哭啼啼,愁苦的不行。
顾惜朝由衷的感叹了一句,女人是水做的。
他也不想说话,每天要适应少了一只腿的生活,哪怕对于有六只脚的蝉来说也是个问题,更别说他扒土现在更费劲了。
好消息是,孟季又开始记日记了。
......
旅行日记第....不知道多少天。
赶路、休息、赶路、休息.....
........
两个旅人越是前进就越是一言不发,沉默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日复一日,月生月落,日子记不清了,路程也记不清了。
他们就像是两个被放逐的囚徒,陷入赶路、休息、被追杀的无尽循环之中。
孟季突然有一天想到,这就是地狱了吧。
看着顾公子每天用牙齿咬开沾染泥土的树根,拼了命的吸取树汁,然后看着他背着自己在无限的黑暗中前行。
如果有地狱的话,这就是了吧。
她每一次看着那个不断前行的背影,都有一种他下一刻就要停下来,然后说一句我们回去吧的错觉。
但是他始终没有。
但是他也越来越暴躁了,一块挡路的石子,会让他勃然大怒,一根树根明明还是和以前一样差不多时间被咬开,但是他却会觉得花了很长时间,扯着树根就疯狂摇晃。
她想起了蝉鸣,顾公子在庙前按几上的初声,在天空下的悲声,那一声声蝉鸣不知为何离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像是眼前这人发出的。
因为曾经的他还有悲喜,但是现在的他只有一眼望不见的窒息般的浓稠凄苦。
这一切是因为自己吗?
孟季哪怕明明感觉到了不单单是这样,却还是忍不住将之归咎在了自己的身上,于是也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悲苦,但是她却不在流泪了,只是不会笑了。
同样有感觉的还有顾惜朝,他想要跟她说话,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在无尽的悲苦、悔恨和那些折磨的让人相死的念头中,他却越来越想起那一句对着鬼神说出的誓言,我不渡她,谁还能渡。
所以这个女人越是和他一样悲苦,顾惜朝就越觉得愧疚,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抖落她的那一瞬间的轻松和快意,那被逃脱的喜悦填满的整个脑海啊,在跌倒的瞬间,被愤怒和悲哀充斥的整个心帘。
恨啊,他恨啊!
为何要让我为一只蝉?
盛夏。
顾惜朝两人走入了一片茫茫宽的大田。
风吹麦浪,碧绿连波般呼呼作响起伏,站在低处望去,便是真正一望无边的山海。
黑影遮蔽天空般投下,顾惜朝抬头就看到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投下了目光,当眼睛大到如此地步,其中的恶意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下一刻,一只大脚果然就抬了起来,顾惜朝顿时亡命的向着田垄边跑去,只差一点就要被踩入烂泥。
挑着粪水的男人看了一眼溜进麦田的红色小虫,不在意的担了担担子,向远处走去。
一入水田,无数的视线像是交织错杂的网一样投射过来。
顾惜朝抬头,清楚的看到那些有着圆润复眼的草蜢好奇的看向了他,它们悠闲的吊在青色的麦叶上,慢悠悠的啃食,像是有多动症一样跳来跳去。
他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埋着头大步的走。
但是果然,不多时就有几只好事的家伙跳了过来,围在他身边左右打量,有一只甚至还上来啃了他一口,也幸好他的甲壳还算硬,这家伙没啃动,不安逸的在他背上用力一跳,也就不搭理他了。
顾惜朝被这一跳按进了泥浆里,心里暗骂开了,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只是埋头就走。
世上总有好事之徒,喜欢招惹你,忍着躲着都没办法,才知道人如此,蝉也如此。
一路行去,这些围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的草蜢不减反增,有时甚至堵得他路都走不了,顾惜朝可谓是不厌其烦。
忽的,周围的草蜢全部清之一空,他微微愣住,心头顿时一跳,刚刚回头,眼中勉强捕捉到一道红色,身体就失去了控制,呼啸一般被甩了出去。
一张可怕的红色大嘴在绿色皮肤下瞬间放大。
咔。
一声脆响,顾惜朝觉得整个身子都要裂开一样。
他抬头。
两颗无神的黑色眼珠似有所觉,向下看来。
顾惜朝便体冰寒,疯狂挣扎。
“啊!”孟季哭叫,无用的驱赶着这只小巧的青蛙:“滚开,滚开,不要吃顾公子,呜呜呜.....”
青蛙舌头微动,顾惜朝的身子被翻了半边,没有牙齿,但是咬合力对它来说足以致命的嘴巴正要咬他的另一边,顾惜朝因为翻身独缺的一肢没了桎梏,就向着它的眼睛扎去。
“呱!”一声痛叫,这只才长出四肢不久还带着尾巴的青蛙顿时转身跑开,顾惜朝落在泥浆上,身子抽搐,背上出现了一大片裂痕。
“呜呜呜,呜呜呜......”
孟季见此,难受的话也说不出来。
顾惜朝强撑着力气道:“没事。”
说完,他才一愣,他和孟季许久没有说话了呢。
........
夏雨零落,秋风渐起。
时光中的背影只剩下无边无迹的虚无,虚无到连记忆和肉体的感知也模糊。
无论是顾惜朝还是孟季,唯一只剩下一个远方。
前行、前行。
他们终于离开了那片蔓延数百里烦人的麦田,顾惜朝见没了草蜢在身边蹿跳,竟有了紧张不安的感觉,经过了那次险死还生,它们在他的眼中就成了信号灯一样的存在,时刻在提醒他危险的到来。
地势慢慢变高,它们走入森林,顾惜朝看着天上不断盘旋的鸟兽,只敢在地下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孟季忽的飞出他的背,惊叫道:“你是谁?”
顾惜朝一愣,向着上方扒土,很快钻出一个脑袋,不远处,一个中年穿着僧衣的行脚僧人凄惨的躺在地上。
那种状态两人都再熟悉不过,那是真灵,也就是说这人已经死了。
“救我。”中年僧人似是许久没有看见过‘别人’了,此刻泪流满面,无力的伸着手,本来无恙的脖子上突的出现两个血洞,他马上收手抱着脖子,面容扭曲,张着嘴祈求之色浓的震撼人心。
孟季就要上前搭救,僧人祈求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喜色,顾惜朝看的真切,急忙道:“等等。”
孟季愣住,回头疑惑的看着他,在顾惜朝的对面,那僧人的脸上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出现了掩饰不住的恶意。
以小观大,一丝一毫的脸色变化都显得如此剧烈。
这股恶意啊。
这僧人这才发现了顾惜朝的存在,强颜道:“你难道是遣送真灵的蛰虫?”
顾惜朝没有理他,视线越过他的身子看向了他背后一个老树,树下有森森白骨被新生的树根缠绕,还在残破的包裹着白骨的僧衣已经被腐蚀的不成样子,心头那股不对劲的感觉一下子达到极致。
“孟季,我们走,快走!”
“但是这人。”
“不要管他,他要害我们。”
“啊?”孟季一听,便退后一步,惊讶的看着那僧人。
僧人的眉头皱起,一张脸都变得如同恶鬼,他长大了嘴发出可怕的咆哮,一根根黑色的青筋就像是藤蔓一样从他的皮肤上蔓延然后在身体中游走:“痛,饿,啊啊啊.....”
他疯了一样扑向孟季,张着大嘴恶心的口水不要钱的流下,挥舞着双手就如同,不,就是饿鬼!
孟季吓哭了,猛地便被这饿鬼扑倒,他长着大嘴在孟季身上撕咬,却什么也咬不到,只是越加饥饿。
顾惜朝看着远处有藤蔓在蔓延而来,那晚的泥塑,雷光交错中的无悲无喜面容在眼前浮现,怒火情不自禁的上涌,一边无力的扑打真灵,一边大骂:“秃驴,啊啊啊!你念阿弥陀佛有何用?”
“阿....弥...阿..弥....陀佛”
僧人断断续续的念了两句,心上恢复一点清明,低下头就看见孟季的眼睛,那双水雾弥漫的眼睛里,清楚的倒影出他的景象有多么丑恶。
僧人泪流满面,一颗心像是琉璃般片片碎落,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又不觉的散开,惨笑两声:“你们走吧。”
说完,这僧人就向着身后的藤蔓挡去。
顾惜朝连忙接引了孟季,让她化为真灵印在自己背上,对僧人投去一抹复杂目光,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个人自扫门前雪,你且多挡一会,不要让那鬼东西追上来啊。
这夜,顾惜朝的背后亮起的绿色的火光,他与孟季回头几次,却不知那僧人如何了。
只是每当想起那人,他们两都是心有戚戚,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会是他们的下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