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成雪。
在不断的轮回中,最可怕的时节来了,冬。
哪怕大地之下,也被冰冻。
按照往年的情况,他早已经在地下进入沉眠,不然就会被冻死,但是这一次不同,在这样的温度下他才发现,他背上只剩下了一半的斑斑白点时刻在为他提供暖意。
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的土地早有预料,这些白点就是他度过这个冬天的最重要的保障,但是这也是一种考验,因为这些白点的温暖是有限的。
他必须和自己生命本能中的那股嗜睡感进行征战,他想起了前世,都说睡梦是恶魔,此刻的体验尤其明显。
但是冬日却是难得的安全期,哪怕是硕鼠,也没有几只会在这种时候在地下乱窜,他不能也不敢放弃。
于是他开始了他生命至今最长的一次挣扎。
和睡梦做挣扎。
他很怕很怕自己一睡着就真的要到来年才能醒过来,所以他不得不放弃睡眠。
一开始觉得很难受,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连睡眠也不能侵袭他了。
.......
入冬的第二十三天。
他来到了一条大道上。
是的,一条大道上,由孟季亲自确认,一条人类修建的通骡马的大道。
哪怕是冬天,也有马车在这里通行。
辉夜于是从一只蝉的视角知道了马车是何等的庞然大物,马蹄落地是地震,马鞭挥舞是天雷,车夫的吆喝更是霹雳,快马卷起的狂风能让他的身体飞旋好几个圈。
顾惜朝已经在这条大道上等了三天,尝试了十一次,期间终于从路旁的树干上落到了一架马车上,但是那一次他因为贪图车中火暖,不小心走近了,被一个小丫头发现,差点被捉了去。
很快,阵雷又出现在天边,顾惜朝扭动僵硬的身体,抖落飞雪,做好了跳的准备。
“跳!”孟季喊了一声,顾惜朝连忙跃下,但是很不幸的背部‘着地’没有抓稳车厢,被甩了出去,于是不得不重来,半天之后,他们才侥幸踏上一辆马车。
躲在车顶的一根小小棚顶的背面,狂风如柱,顾惜朝紧紧的抱着木顶,有时因为风大不得不用牙齿咬住。
可恨的是,时间在这种时候往往过的极其缓慢,心头那股放弃的念头也开始嗡嗡作响。
百者半九十,人间坚持是最难。
也幸亏有那斑斑白点,不然他必然死在这样的风雪中。
事后,他有整整三天躺在地底无法动弹,孟季偷偷抹了好多眼泪,但是他却在这多少日子来少有的笑着说:“六天换了八十多里路程,不亏。”
........
又一年的大雨,惊蛰。
顾惜朝站在一颗树顶,已经不眠不休四天了,孟季在他的旁边也不眠不休的守了四天。
终于,顾惜朝的身子传来一声脆响,不同于褐红色的他,现在的他是一声翠绿,绿的像是春水里的琥珀一样。
痛苦,在不断的淡去,一股快意压抑不住的要吼出来,对着天地放出属于他的声音,但是真到了要将这股声音传出的瞬间,却有一股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的快意!
原有的快意之大,可以淹没他的整个世界,但是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于是这股不满的快意、只差丁点的快意就成了庞大的空虚。
一身的快意便就这样忽的散去。
顾惜朝张开双翼,转过身去,看向了红线指引的远方,做出一个将跃的姿态。
满心期待一声久违蝉鸣的孟季一愣,然后低头,半晌后才化为真灵,跑到他的背上。
顾惜朝迎风张开双翅,跃下,轻薄的蝉翼在风雨中脆弱不堪。
也许下一刻他就会落入泥泞,他的生命如此刻的飞翔一般脆弱,被包裹入泥浆大地,腐烂消逝。
最后一个月,离家.......一百五十里!
.......
拥有翅膀之后,就意味着麻烦,他再也无法随意的在大地之下爬行,所以他每天只能在夜里飞行,白天必须躲在树洞里。
好消息是夜里没有什么针对蝉的致命飞行捕食者,但对于一个不知道前路还有多久,但是清明却只剩一个月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极端的折磨。
他无法可施。
可是日子在这时候却过得远比之前要快。
他每天疯了一样的飞行,但是却越来越绝望。
反而是孟季,这段时间越来越多的笑意,越来越喜欢跟他讲以前的事情。
顾惜朝只会越发的难受。
一次强行用一片树叶遮头在日间飞行,但是不过片刻,孟季就发出哀叫之后,他再也不敢在白日飞行。
这一天夜里,正在飞行的他突然被一双手指夹住,吓的他和孟季同时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男子正皱眉看着他们。
“清明不过还剩三日,你这蛰虫是找死......咦?”男子回头,看向远处,眼中一惊:“你竟然走到了这里!”
孟季怯生生的化为鬼影,但是却不敢接近有一身赤盛阳气的道人,只是在旁边哭到:“不知是那里来的仙家,还请放我二人一条生路啊。”
道人轻叹一声,咬破食指尖在自己的额前一划,然后顺着女子的红线看去,脸上有了喜色:“幸好,幸好只剩五十里了。”
说完,道人捏着顾惜朝,左右看了看在山里晃了小半个时辰,找到了一颗槐木,用其一小小木屑,浸润鲜血,然后小心的用一根不过蚕丝粗的红线拴在顾惜朝的背上:“如此,你只要将真灵躲入槐木中,白日也可前行,去吧,去吧,送她回家,切勿小心,无量天尊。”
顾惜朝看了一眼对他做辑的道人,但是眼中全是扭曲,点了点头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懂,转身向着远处飞去。
道人在原地看着蛰虫飞去,先是驻足,然后看着槐木喃喃叹息:“怪不得佛家说一切有情众生皆苦,又说众生平等,哎.....”
道人一愣,然后一丝笑容在嘴角扩大,越来越大,最后狂笑起来:“吾也!悟也,师傅,我悟也!”
......
.......
不理身后的狂笑,顾惜朝心头的一点希望让他振翅高飞,快了、快到了。
就在他这样想到时候,一个碧绿的黑影猛然从空中扑下,他只看到一个碧绿修长的身影和一对同样修长的刀臂,就被扑到。
糟糕!
......
三天后,清明这一天的夜里,带着高冠的女鬼差、长须的土地公、穿着官服的城隍公,三人看着月上西天,缓缓落下,白日也快要出现,远处却还是空无一物,叹了一声,终究是没有成功吗.....
“众生皆苦。”土地摇头叹息
“世间悲苦何其多?你我做的差事又尤其亲近此等悲苦,何来由啊......”
“哎。”女鬼差向着两人抱拳:“他们恐怕是死在半路,世间又多了一对孤魂野鬼,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在红尘中渡他们吧,两位道友,我去也。”
“茯苓道友慢走,本官也要离去了。”
就在这时,老土地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连忙拉住了两人。
“你们听!”
两人一愣,竖耳听去,慢慢听到了一声声黯淡的蝉鸣。
吱!——若为时不晚,请留一线!
吱!——若为时不晚,愿我心诚!
吱!——若为时已晚,求请慈悲!
“竟然成了!”城隍一脸的匪夷所思。
土地扶着长须由衷的叹道:“世上最苦是众生,但最奇也是众生啊。”
女鬼差茯苓点头:“我佛慈悲。”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虽不是佛家却还是同为点头:“我佛慈悲。”
......
夜,一老妇人卧于塌上。
梦中,她仿佛回到了当年,自己的女儿正在不远处俏生生的对着自己欢笑。
阳光下老妇人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却喊了一声。
“娘!”
老妇人一瞬间泪流满面:“孟季,孟季,女儿是你吗?”
“娘!”女子快步的走近,老妇人看了之后,真切的碎了心肝。
“女儿嘞,你....你.....啊,你这妮子还敢回来!”老妇人刚软下的心肠不知怎么出了一股怨火,怨火不过一句重话,便就消散,成了紧紧握住女儿手的力气:“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啦!你怎么才回来啊!”
但她的对面,女儿却也只是泪流满面,千言万语却发现此刻说不出一句来。
“女儿,女儿你怎么了啊?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啊。”
女子擦去老人脸上的泪,深深的看了她好几眼,心中哀愁不是语言文字能形容万一的。
她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喊了第三声:“娘!”
.....
妇人猛然从梦中惊醒,才发现旁边的老伴也醒了过来,彼此对视,一见彼此眼角的泪痕都像是明白了什么。
半生在土里刨食,与天斗与人斗都不留一滴眼泪的老人,此刻嚎啕大哭。
“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
土地庙前,失去了一双翅膀的顾惜朝看着笑着被鬼差带走的孟季最后的回头一笑,憋了憋嘴,千里路来,不曾如此哭过的他在雨中哭笑走开。
土地、城隍看着这只生命走向尽头的蝉,发出了他这一声最响亮的鸣叫。
不为那四年的恐惧生存而鸣!
不为千里路的辛酸波折而鸣!
不为那如海如潮的快意、不为那如山如狱的哀愁而鸣。
只为不鸣而鸣。
情上心头,他向着天地、向着山川、向着草木发出了一声绝响。
三尺云雨遮瓦月,掩声无言赴死缺。
来生若为一只蝉,只愿腹烂无声传!
.......
古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我说狗屁!
人不幸则诗家至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