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的顾惜朝钻入了地下,回到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在经过千里的穿行之后,反而是这个地方更让他安心。
他要为自己做一个墓。
这样想着,他找到了一根生机勃勃的树,花了整整半个月掏出一个洞,把自己塞进了木心,然后又堵上了洞口,至于是不是会有其他虫子或者什么鸟撅了自己的坟墓,他也顾不得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一觉睡去。
他没想到,这一睡,就是沧海桑田!
.......
拥挤,桎梏。
这是醒来的顾惜朝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但是当意识慢慢的恢复,那些风雪中的寒冷、那些被猎食者和蚂蚁追捕的恐惧、那些大地之下的黑暗混沌,一点点的消失。
肉体的感觉使得真实成为压倒记忆的真实,他睁开了一对复眼,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这点光芒吓了他大大的一跳。
“我难道又穿越了!”
顾惜朝高兴的要蹦起来,但是他不行,因为这个黑暗的空间禁锢了他的行动。
“等等,这样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我难道,还是一只蝉?”
顾惜朝试着动了动手脚,一二三四五!
果然还是一只蝉!
他几乎要举起双手向老天爷竖起一个中指了。
咦,等等!五。
难道,我没死?
他又动了动身子,好吧!五!少的是左前腿,看来真的没死。
但是,但是,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会没死呢。
蝉寿命五年有半,五年蛰伏一朝鸣吠,交合之后产卵与地下,便死。
难道,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做什么羞羞的事情所以老天爷看我蝉生不圆满,给我开了个后门?
滚犊子吧,不可能。
在黑暗中整整呆了三天,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他想要出去看看,于是他向着自己曾经堵住的‘门’推了推。
没开。
他只好扒了扒,但是很不幸,他的小手是不可能扒开厚实的木心的,于是他只能动嘴了。
一口咬下,咔!
真硬啊!
......
不知道花了多久,只知道是茫茫长的时间之后,他终于咬穿了树干,然后得出了一个让自己有些不敢相信的结论。
这个树干,半径长达近十米!
如果,这是他当初选择做墓的那颗树,那这得是过去多少年才能长这么大?
风吹来,带来一城的烟火气息,那是久违的红尘味。
他抬起头,果然看见一颗高耸如云的巨大树木。
他往上攀爬,很快到达大树的中部,站在枝条上看着远处,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时光变迁、鬼斧神工让一条长河改道,使得当初的小县村成了今日一方重要的城池。
根据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他在四处看去,却发现连当初神仙居住的土地庙都不见了踪迹。
一方方青石板,一处处屋瓦街,代替了曾经的泥塑,成了今朝的红尘。
“我真的没死!”
这一刻,面对世事变迁,唯一不变的他反而相信了自己的不变,他果然没死。
一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蝉。
呵呵呵。
他吱的发出了一声。
一只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网兜猛地将他罩住。
遭了!这下可完了蛋了!
与一个悲哀内心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个小女孩吃吃的笑声。
.....
郁闷,无比的郁闷。
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老蝉’(实际内心二十五岁。)被一个屁大的小丫头用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抓住,在天空中抛来引去。
那吃吃的笑声也变成了一种真正的折磨,一张可以一口将你吞下的大嘴用囤积了可以将你吹的老远的气息在你面前说话,那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座比你还高大的音响在对你咆哮。
哪怕再美的女子、再可爱的孩子,用一张可以吞了你嚼碎的巨嘴在你面前开合,你也会只剩惊惧。
顾惜朝就是如此,他在前世可是见惯了各种对生命淡漠的熊孩子,这些家伙抓住点小生命往往马上迫不及待的就要玩弄他们,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他们往往不知道自己那双小手对于顾惜朝这样的昆虫来说意味着什么。
也许只是轻轻一用力,啪!一只手脚就会断掉。
他们的喜爱对于无力弱小的昆虫来说岂不也是自然界的弱肉强食?
天地大牢笼,万物皆其中。
顾惜朝在天旋地转中,被带到了小女孩的家里,幸运的是他没有少什么零件,但是可怕的是,这个小女孩把他关在了一个竹子编制的篮子里,看来是要圈养他。
圈养?
一阵阵炸雷般的声音在远处回响,他知道是小女孩在和父母说话,但是因为双方的体型相差太大,那一声声撒娇巧笑被还原成了气息从肺部呼出的硕大气流声。
这让顾惜朝想到了大学时每天都会在天空之上飞行的战斗机,那种撕裂长空、躁动天地的破空声让他很长一段时间恨不得‘打灰机’!
如今一样是折磨。
但是偏偏小女孩成功的说服了父母,对他喜爱的不行的靠近,又开始了一轮轰炸,哪怕感觉到了小女孩的善意,顾惜朝却还是不断的向后退去。
小女孩却不依不饶的换了一边,继续对他诉说着心底的小秘密。
鬼差、土地,神圣之沟通,真灵,直述之念头,他都觉得如常人说话无异,但是这一次,他是真正的感觉到了‘语言’的力量!比什么移山倒海的大神通都来得可怕。
一字一炮响,一唾一雷膛!
于是顾惜朝有了新的目标,咬破囚笼,每一个深夜,孜孜不倦。
终于有一天,他成功的咬开了囚笼,然后跑走。
没有翅膀的他小心的向着窗子跑去,就在他要越过窗沿如同越过牢狱的大门的那一刻,一阵震天的哭喊声从身后传来。
“啊!蝉儿!”
那不是一个鬼魂真灵,而是一个人类孩童的哭泣。
幼小又无助的她像是失去了世间最珍贵的珍宝,跌坐在地,眼泪一滴滴的、不要钱的从她的大眼睛里挤出,成瀑一般的蔓延过那张在蝉的视角里有着点点沟壑的脸庞,浸润它们,水雾与脸上的红晕共同描述出一种名为悲伤的东西。
顾惜朝猛然止步。
别回去,别回去!......妈的!
细细索索。
小女孩感觉到什么爬上了手指,一愣,然后就看到了自己的蝉儿。
悲伤的小脸咧开一个硕大的笑容。
哪怕这个笑容在顾惜朝的眼里扭曲而可怕,但是却消减不了一两分的欢喜。
他开始慢慢的住在这个家,也慢慢习惯下来。
没想到这一住就是整整七年!
回城洞离书院。
一天的早课又开始了。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提着一只枯褐色的老蝉准时到达书院。
莘莘学子,齐声朗读。
“炎炎火舞,束黍我属.....”
老蝉浸润在这样的朗读中,没了面对气雷的惶恐不安,反而感觉到了一股其妙的韵律。
诗缘情,文字为皮毛、情志为根本,在那一声声的文字炸雷之下,一股情思就连顾惜朝这样的昆虫都可以捕捉。
情不自禁的侵入那等意境中去。
早课结束,莘莘学子全部走向书馆,一人面一壁,恭恭敬敬的在沙盘上抄写古人经义,磨练字体、寻求我意。
一个中年儒生坐于讲台,时不时走下巡视,频频点头。
习完今日的诗文,学子纷纷走向礼馆,然后是乐馆,易馆,最后是春秋馆。
在春秋馆修完了今日的课程,少女提着顾惜朝凭空飞过院墙,没错,飞过!
身后一个老师见此怒气的追来了,没错!追来了三个大字。
墨黑的‘不准飞’三个大字啪的打在少女的身上,然后将她按倒在青石板上狠狠的碾了几下,啪的裂开,化为墨汁将少女浇了个通透。
少女也不气恼,骂骂咧咧了几句腐儒,就满心欢喜的离去了。
诗书礼乐易,一腔浩然气,谁言书生无力?
.......
这个世界,读书不易。
须知书本易得,精义难得,能凭些许文字贯穿自身,获得文化果的必然是心性、根骨却一不可的孩子才行,和道门寻找灵根修道异曲同工。
道宗修道出世,斩三尸、悟天道,逆天改命求长生,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问鼎、阴神阳神直至最后的羽化飞仙。
佛门证果入世,斩烦恼、明空定,渡人渡己得涅槃,四识八果、四禅八定,发大宏愿成大成佛。(菩萨本意大觉。)
两者虽难,却不如儒道之难。
道宗解道,佛门解空,儒家读诗志情、读书明意、习礼修身、学乐驱念、观易知天命、看史更是要知今生宏愿,最后修出一个人间大圣,既要经历道宗的斩情练气,修身悟道,也要经历佛门的心魔混沌、宏愿红尘。
三教传法,统摄诸天,其中又以儒教最大,并不是毫无根由的。
看着小小一座城池中,道观两座、佛寺五六,却有书院十五家之多。
而世上学童,十中七八会在第一年就被刷掉,剩的二三,胸中成功孕育一口气,这才算是成了童生。
一城数万孩子,精挑细选之后,也不过只剩下不足百人有‘灵根’‘慧根’,被各家瓜分。
顾惜朝情不自禁想到了高考过独木桥的说法,还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说,在这个世界,成功入儒家,成为童生,学习精义,就等于一只脚入了大道,成了修士。
一只蝉看着天空至今都忘不了他们入学的那一天。
墨池如海、悬浮天空,学子自悬空墨海下走过,在三十六座先贤碑前叩拜,朗读圣贤之文半月,可凭心中思感孕出一口浩然之气引动墨海一滴墨汁者可入学。
男女皆有。
而自从女儿入学之后,这家人的生活水平翻倍不止,每月都有学堂固定发放银钱油米和肉,女儿带回来的书籍贯穿文思,整个家中的草木虫鸟都肉眼可见的要比门外茁壮,老两口的身体骨也好了不少。
儒家修身齐家本就是一而再,再而一,不分彼此、你我互包。
顾惜朝日日跟在少女身边,吸引其书卷气,蝉鸣也越加响亮,身为蝉的灵智僵硬也越来越缓解。
时间久了,他甚至能从蝉扭曲的世界里,看懂文字了,奇的是,这个世界竟然也有四书五经千字文,虽然内容不一样,但是抛开文字提纲挈领,双方却并无异同。
转眼七年,每日浸泡在书山书海中的他却觉得光阴如梭,仅有的基本精义更是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怎么都觉得不够。
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会自嘲一笑,要是当初自己在前世也有这样的读书心思,父母应该会很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