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雨,顾惜朝从窗边跑下,回到一本正在看的《朝服金石记》上,费力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过完了一页,跑到书脚,钻入下一页,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一页书页翻了过去,从头看起。
于他来说,看书如远行,翻书如翻山,但也因此,才越加咀嚼看到的每一个字。
此书的开头,说金石如同药引,服之腐之,肠穿肚烂终有时,但吾乐时,肠穿肚烂何如?
一句便深得他心。
书中又有两句,朝出看溪云,闲卧抖寒声,不觉让他想起当初远行千里路,明是悲苦之忆记,却让他满心欢喜。
待到最后,以步灰陶三字为名,暗示不回头的男主角,在病榻之上将自己从小携带的美玉摔得粉碎,高呼:“金石穿我肚,七尺长躯九斤血,血肉供冥蜈,对树报死歌,此生欢笑何其多也!”
遂而大笑死。
看到这里,顾惜朝几乎要鼓起掌来,对步灰陶只有满腔的羡滟而无一丝的悲怜。
人死而无憾,世上岂有更快意?
可惜他只是一只蝉,顶天的快意也不过就是笼子外的小丫头的一颦一笑。
若有一天,我也要对天地放出这一生快意。
啪的一声!
他的背部猛然裂开,顾惜朝一愣,然后惊讶的合上自己的下巴,怎么又要蜕皮了?
.......
那颗千年树龄的老树今日死了。
满树枯黄,树皮如糙铁,在风中不摇不动、不晃不倾,一地的巴掌叶子,腐烂在青石板上、腐烂在大地泥泞之中。
千年岁月,树轮可有上千啊?
顾惜朝和自己取名蝉儿的女主人和其他学子一起来此见证难得的一幕。
砍伐树心。
千年楠,在此城日日浸润人气,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受人朝拜,树心虽死而不僵,可用之炼制上好的符笔,须知儒家制物之术可不比道门符火炼器逊色。
若是道门炼器,讲求斩烦,必将此树连根拔起,不留种叶。
若是佛门涅宝,讲求因果,必只取用需要之物,留下其残躯,日日诵经,等待枯木逢春。
但是儒家不同,儒家要将树伐倒,将其躯体焚烧成灰,栽种新种。
在伐树之前,城中书院推举出了十位德高望重的先生,焚香沐浴,不饮不食,三天之后才由十人执斧,共同斩木。
顾惜朝看着十人一人一斧砍断楠树的根茎,然后出现十条形如长蛇的墨符,将之绑住,然后又由十人将之切分,最后露出不过三十几节,儿臂宽的黄嫩树心。
有人用饱含文思的墨汁将之浸润,然后收好,其余人则是将木材的碎屑堆砌,由回城知府府的一位年老主簿亲自为老木点火。
“灼!”
一言即出,老人随着言语呼出的一口浩气顿时弥漫成熊熊大火,将树木点燃。
旁边有几个学子暗中叫好,好一个灼字!
用烧显媚俗、用燃显平淡,一个灼字,演变成的淡金色火焰含有老人的可惜哀叹之情,更有奉天送往生之真意,可见老人学识功底。
语言即力量!
顾惜朝有些恍然。
儒家崇文,一个字往往就是一个顶天的法术。
比如这个灼字,因情志识的不同,可千变万化,金蓝黑,惜恨灭,不同的情志可引出不同的法术,而字固有之情也可以和其他文字搭配衍生新的真意,比如烧灼、赤灼、焚灼。
古人言言出随法,不过如此了吧?
顾惜朝看着熊熊大火将古树灼尽,突然想到了当初自己咬通古木树心,等若重生,但是不过几年光景,这棵树就死了去,就像是有着顽疾的病人,被下了刀子,顽疾虽去,却不得善终。
但也像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泄不死的老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见到保护的蝉虫重见天日,吐出了那一口气。
究竟如何,只有天知地知了。
被婵儿提走的顾惜朝,看着已经成了灰烬去滋养新苗的树灰,忍不住吱道:“若来年春风至此,我必与破土的种子说一说你和一只蝉的故事。”
皎月如沐,晚风扬起点点灰烬,在空中盘旋些许又复归大地。
今夜一夜夜雨,来年种子必定喜人吧?
......
顾惜朝终究没有等到来年,少女因为成绩优异,破格准许她以三年生的身份随先生及其他六年生一起外出游学。
圣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回城所属的楚国位于此界最南,有七州共计二十一郡府,其中任一都有数万里的辖地。
哪怕是儒生修士,游学外出足足一年也走不过回城所在淮阳郡府地的主要城池。
在楚国地经注疏上见到的一句话很适合形容此界的大小,一郡若一掌,千里如指纹。
原来自己当初走出的千里路,不过是淮阳郡这张巨掌上的一丝细小指纹,果然是井底之蛙吗?
此次游学,前后时长一年,游学五千里,主要是带这些年轻学子去往淮阳郡的郡府淮阳城,听一郡唯有学府才有的辩经,因路途实在遥远,所以必须提前半年出发才行。
在前世,有人踏雪寻师,这个世界修士也愿为一场辩经奔走千里游学,怪不得古人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道之所在,异界亦同。
顾惜朝于是第一次见到了符马。
此次学子足足七十一人,加上四位大先生同行,四位大先生有意考校磨练这群子弟,于是给了一夜时间让他们一人写一个马字,隔日还必须每人带一柄剑上路,除了随身衣物之外,这些学子只准带些许银两和一两本温故的书。
顾惜朝就看着婵儿写了半天的马字,终于写出了一个挺直曲隽的黑马来。
道可道、名可名,马字本身就含有马的道理,字如其人,反映其心,随着一口浩然气的吐出,白纸上的马字活过来一样抖蹄扬身。
一批黑黝黝的还算矫健的符马就出现在了地面。
符马即符字,需要用气温养,但婵儿养的气可不多,要留作明天赶路,所以左看右看对这只‘小马’满意之后,她散了这一口气,让马儿重新化为墨迹,安静的在白纸上休息,自己也回房打理行李去了。
道家信奉万物有灵,儒家更甚,不以怪力乱神,凡自己所做的文字,决不能随意处置,因此每一座书院乃至学子家中必然有一方焚书炉,将自己所做文思恭敬焚入炉中,连灰烬都要妥善埋藏。
立法礼修身,教化世人之前先约束几身,儒家的确是为人之先。
第二日,各家学子带着各自的符马在家人的叮嘱下汇聚道城门口,乐马、愁马、苦马、醉马......琳琅满目。
各自父母担心不少,但是更多的是勉励。
这个世界但凡儒生最少都要游学两次,一次由先生带领,一次却得自己负籍游学,只有游学两次且去过一郡只有一座的的学府求学才能参加那场跃龙门之试,入朝为官。
“好了,上路吧。”四位先生说完,一人召了符马,一人写出了一只大鸟,一人写出了一座马车,和另外一位先生去车中手谈去了。
于是骑着符马的众人向着城外奔去。
马蹄成阵,少年鲜衣。
.....
夜幕将落,夕阳已逝,一日奔马,其间符马不知要食气几口,有人修为高深,自然闲庭信步,但也有人修为低下,气息反复几次耗尽,估计还有好些路程才到呢。
几位先生也不管,只是与那些最先到的学子去山林中捕猎。
儒家经世济国安民,哪怕前世也要学习御和射,这样的修行界就更是如此。
当掉在队尾的蝉儿和顾惜朝以及几个年轻学子到达的时候,原地早已经烤好了猎物、煮好了热汤。
若是平时在书院,那么学子必须分长幼,与师尊对坐,按照儒家礼仪严格遵守进食,但是游学却不用,圣人说:君子远行、行必有师长。
是告诫不管学问多深,都要保持谦卑之道,在行路之道上始终将自己当做学生,别人当做师长,故而人人为师长,卑己而尊人。
四位大先生也是亲自劈柴烧火,亲力亲为,自炊自食。
故曰君子独善其身。
鲜肉已经猎好,这些学子默默取用,然后自己做饮食,很快顾惜朝也吃到了一口。
对于食物,儒家的一直是相当敬重的,在前世,孟子就有君子远庖厨一说,但是其意义往往被后人曲解。
当初齐宣王在祭祀时见到用作祭祀的牛瑟瑟发抖,便不忍心,于是用羊去替代它,可是却被国人说做是吝啬之君,孟子则认为这是王道。
因为君子一见到飞禽鸟兽就不忍杀生,听到他们的哀嚎也不忍心吃他们的肉,所以君子才总是远离厨房。
说到底还是一个仁字,齐宣王有仁故不忍抖牛作祭,而换做愚羊,君子有仁故不忍于厨房听死前哀鸣,佛家的忌杀生和此殊途同归,都不是不杀,而是要告诫人要心存仁善、心存感激。
故杀生一项,是儒家练心明仁的重要手段。
仁者不愚仁,爱者不愚爱才是儒家的真正追求。
而佛家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都是要从血肉蒲団之上明悟仁善的警世之语。(团字,写作団,实乃无奈,因为会被禁止,蒲团,本是僧人或者道士修行时坐在身下的垫子,加上一个肉字,意思是从欲望中明悟至理,三字字字珠玑,大有佛性,却被当做是淫的代名词,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只能说,众生之欲望强过了道理,只看到淫,自然也就只有淫。)
君子偏听而不下厨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今夜夜明无月,可有人有诗文?”坐上大先生浅尝杯酒,突然问道。
坐下一个女子童生马上举起手来:“先生,我!我有诗文。”
女子站起,弯腰做辑,环敬一圈道:“千山远月小,明星见真性!”
四人对视一眼,具是点头,却不评价,坐下的童生门倒是怯怯私语起来,不乏赞叹好诗文的。
“哼,有什么好的,气量撑大了也不怕把肚子撑破,你说是吧,蝉儿。”
顾惜朝翻了个白眼,知道婵儿小姑娘最见不得刚刚作诗那个素有急智的女子。
不知道是不是有先生听见了她的嘟囔,于是喊道:“邓归婵,你来做一首。”
“啊!”婵儿吃惊的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镇定下来,眯眯眼,晃了晃手中的蝉篮笑道:“篝火伶仃声,馋月三两吱。”
周围的童生有人议论道:“好闲淡的句子,大先生出题夜月,篝火点出是夜晚,馋映篝火,无声胜有声,妙......”
“呵呵,而且她是以诗寓景,此情此景,馋通蝉,故而有吱,那个吱字尤其有意思。”
有几个熟悉她的人则是偷偷掩嘴偷笑,听出了她是在拐着弯骂人聒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