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于是第一次进了儒家独有的‘文字狱’,所谓文字狱,乃是关于一本只写有罪字的牢书之中,罪字,古意从网,故而牢房中日夜有线如刀一般穿过。
它能直接对人的真灵和意志造成伤害,伤害却不致命,具体的功用和流程大概就是,痛不欲生、放弃立场、承认错误、痛哭流涕、重新做人。
因为顾惜朝造成的破坏太大,鹿鸣府主亲自写了一个赤红的罪字关他,每日在狩南台下承受十万刀网交错,第一个时辰蝉鸣如凄风,然后蝉鸣便一点点的暗淡下去,只剩下一如第一次般清晰的疼痛。
“你可知罪?!”酿酒人站在他的身前,不断的给他注入一股情思,不让他的意志因疼痛而萎靡麻痹,始终对刀网保持鲜活的体感。
这是他第五千一百次问这个问题,顾惜朝回答了三千次,已经许久不在言语,此刻只是一声冷笑:“呵呵、呵呵.....”
承认盗酒、承认错误、哭泣求饶,反反复复最后却都是一声冷哼,始终只有一句你可知罪!
顾惜朝前世今生,把所有的知道的不知道的错误都认了,最后只剩下一双冷眼,看着酿酒人,看着他身后的横眉冷对、千夫所指。
“哼!不知罪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罪!”
酿酒人终于说出了一句不是你可知罪的话来。
冷笑、冷笑不止。
顾惜朝大喊:“你疯了!”
酿酒人一愣,嗤笑:“我?疯了?!”
“没错,你疯了!”顾惜朝真像在看着一个疯子一样,谁都看得出他的眼神害怕躲闪,却不是怕那刀网,而是怕这个被他说成是疯子的酿酒人。
“呵呵!”怒及发笑,酿酒人正要反驳,顾惜朝却说:“你怎么证明你没疯?”
酿酒人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本来就没疯,何须证明?若我真要证明,我才是真的疯.....该死!你不仅不知罪,竟然还敢狡辩!”
刀网更盛,顾惜朝却畅快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让人证明自己没疯,当然不正常,那么让一个人证明自己有罪,就正常吗?
本觉有罪且已经忏悔两千多次的的顾惜朝此刻反而高声呼嚎:“我有何罪?!我有何罪?!”
“你!”酿酒人面目通红,头上凭空生出三尺黑火。
“够了,判九五雷刑,马上执行。”狩南台上,有人声传来,酿酒人深深吸了两口气,压住怒火道:“是。”
儒家精深易数,天地以九五为尊,故而也以九五为极,受九五雷刑者,挫骨扬灰泯灭真灵魂飞魄散,是儒家仁道之下,最为残酷的极刑。
从来怕死的顾惜朝此刻看着四面楚歌的必死之局,心头终究恐惧啊,但是...但是,他好怕死,无处可逃。
可不能痛哭流涕死,不愿颤颤发抖死啊,于是看着行刑人,高呼:“来吧!”
随后勉强挤出一个属于蝉的笑容。
天雷阵阵,学子文思贯通高天,怒而成雷,降下九五,在天地之下留下一道道龙蛇之影,劈向顾惜朝。
......
一个老人从北门走进了鹿鸣学宫,佝偻背脊、双手插袖,一张猥琐的老脸微皱,缓缓前行。
跨过石碑,先看到我辈读书人、腰悬三尺剑十字,然后又回头看那不破疆蜀不回楚七字,越加头痛。
恰巧面前有一个稚童骑在一儒生的身上从石碑前经过,看着稚童手中挥舞的一把木剑,老人哑然一笑。
差点忘了这鹿鸣学宫中,也有剑士,也有剑。
老人佝偻背脊、双手插袖,一张猥琐的老脸面无表情,缓缓前行。
远处天雷猛然而落,老人身体猛然消失,再出现已是在雷劫之下。
抽手出袖。
抬臂开掌。
五指一握!
啪!
漫天雷霆,碾为粉芥!
高台之下,十万目瞪口呆。
“落剑子!”狩南台上有人怒吼。
老人抬头,刚刚碾碎雷霆的右手向后一招,脸上有莫大威严。
“剑来!”
北门过处,一稚子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就看着自己手中的木剑唰的飞了出去,在空中旋了两圈,消失不见。
稚子也不心疼,反而欢喜的拍着巴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刑台上,他握紧两尺木剑,场中所有人齐齐都是吓退一步。
世间谁人不知落剑子?谁又不知世上再也无人能让其握剑!
如今握剑的他,哪怕在这大楚最得意的鹿鸣学宫,哪怕在那一汪儒家长河之下,谁敢不惧?谁又能不惧?
有!
“落剑子!!”高台之上,鹿鸣君的怒气更甚。
落剑子一言不发,只是捡起蝉虫,然后如一线银光贯穿南北,下一刻便出现在南疆茫茫山泽之前。
横剑抬臂,老人此刻须发无风自动,仰天高歌:“一剑春秋滚山水!”
横抬木剑,木剑仰天一面侧锋猛然出现七个墨黑大字,一汪墨河层层涌起,环绕剑锋层层而上,直达剑尖。
“截堵河岳大猛蛟!”
一声龙吟,一颗墨龙之头猛然出现虚空,一口咬住剑尖。
剑锋有墨水旋盖,剑尖亦有蛟龙咬合,一把剑最重要的刃和尖,竟然都仿佛被封印,本来还有少许剑气的木剑,一下子收敛一切,仿若黑洞一样超脱时空之外。
老人握剑的手臂筋骨起伏,猛然一挥。
南疆飞天之妖气顿时被压服整整三千丈!
东海之滨,隔山海楼上天一峰,一瞬坠落百丈,那雪白长存的剑山之上更是多出了一道贯穿上下长达百里的三尺裂缝。
“落剑子,你敢!”南疆深处,有龙吟虎啸。
木剑上长河猛蛟全部消失,面白如雪的落剑子一言不发,只是在横斩那茫茫妖气之后,抬手挥砍,木剑剑锋随着挥落而泯灭成灰,一砍之后,只剩下一方剑柄。
东海之中,海下之海葬剑渊,凭空消减了整整三成剑气,海水顿时倒灌如海啸!
南疆大地,从正中心开始,如同地震一般疯狂颤抖,更是有一声凄惨至极的哀鸣传出。
老人将剑柄抛向大地,也不回头,更不回鹿鸣学府,而是向着东海而去,原地,剑柄落地,像是无形中划下一条界限,以那残存剑柄分出一个疆域来,
南疆妖气过了许久许久,也没有抬起分毫。
鹿鸣学宫,有第三声怒意不减分毫的质问传来。
“落剑子!!”
老人扣扣耳朵,看着手中只蝉,世事如棋,总让人苦笑不得,本以为是一记胜负手,转眼便成了一颗碍事的无用棋子,站在棋盘上占位置却不能用,哎!老人随手一抛,蝉虫就被远远抛飞,一如顾惜朝当初的眼不见心不烦也。
......
这一飞飞的相当彻底,顾惜朝在天上整整飞了半年有余。
看月升日落,飞鸟闲云,也乐的自在。
不知是不是那一尊通天酒的效用,顾惜朝也不觉得饿,因此才总是回想起老人那两剑。
奶奶的,真不愧是剑仙啊,横斩便是伏压妖气三千丈,竖劈地动就要斩蛟龙。
那两句诗,一剑春秋滚山水,截堵河岳大猛蛟,分明就是老人的剑意,越是咀嚼,就越是玄奥。
高天之上,有人的话,能看到一只蝉虫不断的挥舞自己的右前脚,如同舞剑。
这日,顾惜朝只觉得自己穿过了一方薄薄的天幕,刚刚愣神,就有一道雪白的匹炼虹光从远处飞来,轻咦一声,然后对着他轻轻一招,将他接引了过去。
“你这楚蝉,来我晋国作甚?”
落剑子那老贼心眼也忒小了,竟然将他这颗落子扫出了楚国棋盘,好一个眼不见为净也。
顾惜朝看着他瞪着眼睛,你想我怎么回答?说我破了一个三劫大能的功,还搞死了一个朝廷命官,然后又喝掉了那杯钓南通天酒?
乖乖,好不容易换个地方,可别又被赶回去。
我装死好不好?反正大家都知道小动物是不会随便干坏事的,就算干了坏事也是小动物嘛,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是这个如四十多岁汉子,一脸坚毅的晋国边关燧将却不放过他,一双眼睛和他默然对视。
大眼小眼,一个不言,一个不语。
最后还是顾惜朝先败下阵来,不乐意的道:“你管我作甚!”
燧将嗤了一声,曲起食指就在他脑袋上一弹:“你这灵蛰,油头滑脑,看你气数倒也没什么大问题,让你过去也就罢了,可偏偏奇了也怪,你分明没有什么修为,怎么我却觉得今日碰到你像是要有大麻烦!”
这个驻扎在晋楚两国边界关卡之一不出城外万里禁区的燧将鱼常安,守禁至今已经三十年,如今期满,即将回换,却不想遇到了命中躲不过的一劫,今日一言,可谓一语成谶。
顾惜朝哼了一声:“你再不放了我,才是要有大麻烦。”
“滋滋,口气倒是不小!”燧兵松开了手,轻轻一吹,一股清风虚空而生,载着他飘远:“快滚!”
“哼,狗嘴吐不出象牙!”顾惜朝压住声音骂了一句,谁知道马上被两根手指夹住。
额...那啥,我...不对!刚刚有人说话吗?
顾惜朝回头可怜兮兮的看着鱼常安,大爷!能不能把我当个屁,就放了好吧?麻烦了!
谁知道眼前看去,汉子正搓着下巴,一脸‘怔重’的道:“不行,我总觉得不妙,还是看着你这家伙的好。”
顾惜朝顿时认命。
日后,每当鱼常安想起自己的女儿,总要因为今日的一夹而悔恨的肠子都青。